第一十三章 晨奎錯落天日近(二十三)

會議才剛剛開始,兩邊就針鋒相對。

韓岡和王安石將正正經經決定國家大政的殿堂,變成了吵架的市口。

“何談一鼓作氣?”韓岡的聲音大得就是在吵架,“河北有一名帥,便能保河北一路平安,但進兵燕薊,卻是勝率渺茫,且敗則不可收拾。此時欲用兵於北,是拿國運孤注一擲。”

“陛下。”呂嘉問轉身對太後道,“韓樞密獻火炮,自謂神兵利器,遠勝床子弩。如今神兵已鑄千萬,卻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即是如此,又何須空耗錢糧鑄炮?”

“陛下,臣昔日說火炮,能做大軍禦寇的依仗。而呂主計今日的依仗,非是火炮,倒是嘴炮了。遼國幅員萬裏,帶甲百萬,豈是易與?若賊人侵疆,國中生亂,則不得不急。若欲興兵討境外敵國,則不得不穩。”韓岡轉而望著王安石,“昔年先帝問策王平章,只因國庫空虛,而臣反對倉促開戰,也正有國中錢糧不足這一條。”

王安石沉聲道:“西北罷兵,軍費移至河北,足以供給戰事之用。”

“戰事一開,金水銀水亦難濟。若是不能一戰而定,如陜西一般幾十年糾纏不休,平章還能說‘足以供給戰事之用’?”韓岡反問王安石,又道,“收復漢家故土,天下士民所望,自不必說。但天下士民盼望的是收復,而不是因收復而帶來的慘敗。前日平章與呂宣徽暢言北伐,敢問能否一戰而定,從此北虜不再寇邊?”

“傷有輕重之別,賊有大小之分。舉兵攻遼,即便不能一戰而得百年安寧,也能讓河北得到堪比河東雁門的屏障,北虜大軍望山興嘆,使天下士民能安享太平。”

呂嘉問代王安石避重就輕,韓岡冷笑,“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勝負之機,往往一線。以北虜百年底蘊,縱孫武子復生,亦不敢言必勝。呂主計不敢稱必勝,卻又自知之明。但既不能必勝,貿然北進,只為一口閑氣不成?”

他說著,又對太後道:“陛下,昔年勾踐攻吳,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滅吳。如今先帝生聚教訓十余年,事功僅得其半,若倉促起兵,十年辛苦,或將付之流水。以臣之見,仍當厚植國力,再期以十年,十年之後,滅遼不為難事。”

韓岡、王安石、呂嘉問等人,你一句,我一句,分毫不肯相讓。

壁腳處的李格非聽得嘖嘖興嘆。

“這才開場吧!”

一切還是因為太後出場後的那句話,李格非向禦座的方向望過去,連遮住太後的簾幕都看不清楚,不過簾幕之後的太後會是什麽樣心情,多少還能猜到一點。

開場第一句,就被大臣給駁了回來,太後的脾氣即使再好,也免不了要動怒。唾面自幹,婁師德有那份好脾氣,但太後一介婦人,怎麽可能會有?

不論是王安石,還是韓岡,只看方才的表現,都是半步不讓,翁婿二人之間就像是死敵一般。接下來無論是站在哪一邊,可都是把另一方往死裏得罪。

一邊是勢力遍布大半個朝堂的元老,另一方則是得太後全力支持、名望重於天下的新貴,不論站在哪一邊,所要面對的敵人都是強大得讓人絕望。

即便其中任何一方在現在的情況下,都奈何不了對方的首腦,可拿下面的人開刀,卻都是輕而易舉。

能夠在今日殿上擁有一張選票,離開兩府的距離就不遠了。都走到了十步之內,誰人能夠無視清涼傘的誘惑?而現在想要進入兩府,就必須在朝堂中得到足夠的支持,有一個還不錯的人緣,另一方面,他們也需要太後的準許。

如果之前還能幻想一下不會受到報復,現在看一看雙方劍拔弩張的樣子,就知道這完全是幻想。

幸好自己還差得遠,李格非暗暗慶幸。身居高位,固然是樁美事,可也有高處不勝寒的風險。

身負於殿中監察朝臣舉動的任務,但李格非可不想現在跳出來打斷雙方的爭吵,還是安安靜靜地看下去更安全一些。

李格非不覺得自己有哪裏做得錯了,殿中侍禦史也不獨他一人,不都沒有站出來維持朝堂秩序?!近處還有韓岡的心腹方興,一樣站得安安穩穩的。

這樣想著,李格非多打量了方興幾眼,隨即就驚訝起來。

今日的會議開場就緊張激烈,韓岡得到太後的支持後,仍然受到新黨的圍攻,方興雖然與其他朝臣一樣關注著上首處的爭吵,但緊張的程度並不算深,反而有幾分有限的感覺。

是因為這是翁婿內爭,外人幹脆看熱鬧?

新黨、舊黨相對,韓岡雖與新黨決裂,可氣黨和新黨就沒有相對的意義,總之不那麽貼切。稍稍刻薄一些的,就是稱呼王黨、韓黨,以姓冠之,比擬於唐時的牛李二黨;更刻薄一點的就是翁黨、婿黨。但不論怎麽稱呼,都是在說韓岡自成一派,與王安石打擂台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