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九)

“怎麽辦?”

當聽到韓岡問題,向太後一時間頭腦空空。

還沒有人如此直接地問過她這方面的問題。

隨著官家的長大,每一個人在說話時都更加小心,怕引來不必要的誤會。

只是向太後不會自欺欺人,她知道,每個人都希望知道她的想法。包括她的兒子,包括剛剛被擡下去的朱氏,包括她身邊的宮女、內侍,也包括站在眼前的一眾宰輔,就是宰相,也不曾例外。

歸政的時間,是等到官家大婚之後,還是依照很多人的希望,將權位一直控制到死為止。

兩種選擇,向太後過去都考慮過,但她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有時她想過,幹脆等到天子大婚之後便撤簾,將亡夫交托的天下還給兒子,這樣日子也可以輕松一點,還能留下一個不戀權位的好名聲。

可有的時候,她又覺得那孩子實在不成器,明明聰明過人,卻總辦蠢事,自己真要撤簾歸政,萬一敗壞了如今君臣相得的大好局面,可就辜負了將國事相托的先帝。

現在,官家的親娘剛剛鬧得宰輔離心,就連一貫冷靜從容的韓岡都怒不可遏。有這樣的生母,自身又缺乏自制力,如果就這麽讓他親政,近十年的心血,難道要付之一炬?

兩種想法一直在心中回旋不去,讓她難以作出決定。

維持著得過且過的心思,向太後今天突然發現,如今就連韓岡都開始擔心自己撤簾後會變成什麽樣的局面。

這可是與青史中任何一位賢相都毫不遜色的名臣,無論遇上什麽風浪都可以倚之為幹城——不論是在先帝重病垂危的那一夜,還是在奸佞篡逆的那一天,韓岡都以他的冷靜和勇敢將一切敵人掃平——現在他卻擔心天子親政後會敗壞國事。

這都要失望到什麽樣的地步,才會這麽做?

難道那孩子,當真已經不可救藥了嗎?

向太後不知怎麽回答,她只能沉默著,沉默地等著臣子們給她一個可行的提議。

等不來向太後的回答,韓岡終於再次開口,卻不是提議,“元豐四年,朝廷兩稅稅入不到八千萬貫石匹兩,糧價因北虜入寇而激增。而元祐八年的朝廷兩稅稅入,僅只錢絹兩項便超過九千萬,糧秣盈倉。一年新增八百萬人口,米價反而一直維持穩定,此乃陛下之功。軍事上,大理覆滅後,除北方契丹,西方黑汗,大宋周邊再無一千乘之國,這同樣是陛下之功。”

“是相公們的功勞。”向太後搖頭,這不是她的功勞,而是韓岡等宰輔的功勞,她豈會貪人之功為己有。

韓岡欠身一禮:“是陛下能信用於臣等,君臣相得,和衷共濟,方有了如今的局面。”

回想起這十年來,勤民聽政、旰衣宵食的每個日夜,向太後油然點頭,“的確如此。”

“但宮墻中人不知如今局勢來之不易,亦不知陛下勞心勞力之苦,只知道以己身之尊,理當受天下供奉。多,不念其德;少,則怨聲載道。稍有不遂意,便說天下皆為天子所有,取用億萬亦不為多。太妃如此想,天子又何能例外?若陛下就此撤簾,放任天子親政,試問國事將如何?”

向太後默然良久,問道:“相公覺得該如何做才好?”

韓岡強硬地搖頭,今天必須要向太後自己做出決斷,“非是臣覺得當如何,而是陛下想要如何。”

向太後心中一陣委屈,韓岡實在是太咄咄逼人了。扭過頭去,她不想作答。

等來了又一次的沉默,韓岡放聲道,“陛下,吾輩出仕,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

熊本心中一凜,難道韓岡打算上表勸進?轉眼望過去,張璪、曾孝寬等幾位都是悚然動容。但轉念一想,他又立刻否定了這個猜測,韓岡頭腦壞了才會去勸太後做則天皇帝,這對氣學一點好處都沒有。

“若國勢不可救,天子不可諫,臣退隱歸家,獨善其身不難也。但陛下身在宮中,可能獨守其身?”

熊本松了口氣,韓岡不是勸進,不過拿孟子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繼續要挾太後。

向太後怒上心頭,“難道相公當真要吾一直守著這權同聽政不成?”

韓岡拜倒於殿上:“太妃如此,天子如此,臣不敢以愚忠而亂天下、害萬民。臣懇請陛下,為大宋、為天下,再操勞幾年。待天子年歲稍長,明了人情是非,再還政不遲。”

這是宰輔們第一次公然聲稱要太後繼續垂簾,而且是出自最惜羽毛的韓岡。

向太後眼圈紅了,“相公……”

而就在韓岡領頭下,宰輔們或先或後一個個拜倒,“臣等請陛下繼續垂簾。”

章惇首相,最後一個表態,“天子年幼,德性尚薄,難承大任,臣請陛下勉為其難,繼續聽政,以待天子厚養其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