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歷歷新事皆舊史(三)

“燒吧!燒吧!”

一個中年人在火場前喃喃自語。

他佝僂著背,熊熊的烈火照亮了他的面容,老實巴交的臉孔上有著與相貌完全不相稱的猙獰。

他的右手齊腕而斷,包紮手腕的紗布早被各種汙漬染得看不見原本的顏色。盡管在醫院中包紮得很好,但不去換藥加上不注意衛生,已經讓殘余下來的半條手臂都開始發黑變色。

洶湧的熱浪已經烤彎蓬亂的須發,從廠房入口舔出的火舌也幾乎探到了他的腳邊,但他仍沒有挪動腳步,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吞噬掉他一切希望的工廠。

從燙傷到潰爛,從潰爛到截肢,從截取右手到被醫師告知需要再截去整條手臂,只用了兩個月。

好端端地活到三十五,只用了兩個月就成了廢人,這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一起燒吧,把一切全都燒個精光!

……

“燒啊!燒啊!”

年輕人左手拿著火煤,右手護著剛剛生起的小小火苗。

胸中的火焰早已熊熊,手上的火焰卻細小如豆,他急得滿頭大汗,卻連大氣也不敢喘。

身後的大門半掩,在外面的同伴,已經快要抵擋不住那些護衛廠中的“惡犬”,拖不了多久了。

焦急中,他回首門外,晃動的人影讓他心中仿佛有惡獸在吼叫,而遠處的火光則仿佛是對他的催促。

回頭一見火苗終於穩定下來,他便立刻向前一丟。燃著的火媒劃著拋物線落到了潑滿油的絲綢上,黯淡的倉庫之中陡然一亮,火勢轟然而起,瞬息間擴散開來,攀上了倉庫中一疊疊已經被扯得淩亂不堪的綢緞。

他被火勢逼退了幾步,火光變幻,映著表情也在不住變化。

僅僅兩年,失去了桑園,失去了家業,原本殷實的家庭,現在只能依靠短工來維持生計。

想起自盡的老父,想起瘦骨嶙峋的母親、妹妹,想起自己業已無緣的姻緣,他心中的火仿佛又開始燃燒,惡獸似乎又在吼叫,催促著他狠狠地抓起一匹又一匹絲絹,投向飛躥上屋頂的烈火中。

燒啊,一切全都燒個精光!

……

“都燒光!全都燒光!”

一處又一處火頭升起,白衣男子拿著千裏鏡,在樓閣上眺望著。

這是上蒼在洗清一切不凈。帶來光明的火焰,會洗清那些工廠中的汙穢和怨氣。

幾場大火,不僅可以回報明使,轉天也能吸引更多的信眾。

無災劫,便無善信。

饑寒交迫,方會受到教義吸引。大災大劫,才能讓愚民敬畏主的威嚴。焚城之火,才會有滿城的信眾。

有此一火,這潤州城中,光明的信眾又將多上幾分。

燒吧,把一切都燒個精光!

……

“燒得好!燒得好!”

火光映紅了潤州城半邊天空,一個身著青袍的官員捋須大笑。

朝堂上的宰相苦心積慮來推行工廠,這一把火就像巴掌一樣,打到了他的臉上。

一直以來,那些宰相所推行的重重變革,都沒有大的挫折,現在終於出現了一個。

絲廠是他推動創辦的,工廠大興更是他所鼓勵的。

士夫沸騰,百姓皆怨,還可推說子虛烏有,但此番火起,便再無法視而不見。

這場火,當可燒到廟堂之上!

燒吧,把一切都燒個精光!

……

一封急件在潤州州城中匆匆寫就。

由一名急腳遞士兵騎著快馬,送出了潤州城。

京口上船,揚州下船,繼而上馬,越過還沒修好的鐵路工地,抵達泗州,乘上京泗鐵路的快車。

四天後,來自潤州的急報送抵通進銀台司,一個時辰之後,便送抵韓岡等宰輔的案頭。

死亡人數總計一百五十七人,失蹤兩百余,燒傷上千人。

兩個數字觸目驚心,尤其是死亡人數,幾乎讓人心底發冷的數字。

太平時節,又無天災,突然間死了一百五十余人,又失蹤兩百多——這其中至少有一半已經葬身火海屍骨無存——而且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縱火。這樁案子,足以震動整個朝堂。

政事堂幾位宰輔共聚一堂。

一開始被縱火的是潤州的幾處絲廠,原本目標只是廠房和倉庫,但其中有一處絲廠的廠房靠近民居,火起之後,風助火勢,將兩個坊化為灰燼,順便還將潤州織羅務的倉庫給燒了。

最後的結果,是兩座絲廠盡毀,一座嚴重毀損,只有一座絲廠被守住了。這些絲廠的損失不計,只是織羅務庫之中,就損失了三萬余匹新成貢羅。

“織羅務的事暫且不論。”章惇右手向旁邊擺了一下,做了個“放在一邊”的手勢,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手上的動作往往就會比較多,“之後再細查。”

究竟是火勢蔓延開來被連累到,還是有人想乘機來個死無對證,沖抵賬上黑洞,現在誰都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