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骎骎載驟探寒溫(一)

景誠在碼頭上來回踱步,時不時地擡頭望著江面,心中焦躁,“怎麽還沒到?”

潤州絲廠被燒,連綿大火燒死燒傷士民不計其數。潤州知州隨即請辭,辭表雖還沒批下,但已經待罪於家,州中內外大小事務,全都落到了他這個通判身上。

出了如此大案,朝廷派遣專員察訪自是在情理之中,如果是普通人倒還罷了,還是宰相的心腹人,景誠盡管手上有一堆事情要做,可他還是得到渡口來候著。

“通判。”身後的從官代他抱屈,“你與韓相公、熊參政有舊,便是來的是狀元郎、中書檢正,也不敢慢待你,又何必在冷風地裏站著。”

有舊?景誠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情分是用在慢待對方心腹上的嗎?那有舊可就變得有仇了。當真以為自己年輕氣盛,扇點風就能逗起火來?

景誠他的父親和叔叔相繼歿於王事,父親在熊本手下戰死,叔叔是與韓岡並肩作戰時戰死,祖父又亡於秦鳳兵馬總管任上,可謂一門忠烈。最重要的是他與韓岡、熊本都能攀上關系,中進士僅僅十載,便做到了權發遣通判的任上。區區一個三甲進士,卻追上了一甲的升官速度,沒有宰輔照顧,又怎麽可能有這樣的進步。周圍人也都看在眼裏,就連知州平素裏都敬他三分。

但景誠明白,上面的照顧是念在父輩的情分上,要是自己不識趣,那什麽樣的情分都會煙消雲散。

韓岡是什麽樣的人?萬家生佛?別說笑了,那是一心要進文廟的主兒。為了氣學能跟他嶽父擰了一輩子。

韓岡要推動天下廣建工廠,以安無業之民。之前江南各路,已經有人說絲廠奪民口食,朝廷都沒理會,仍在一意推動韓岡的政策。現在工廠出了亂子,印證了之前的話,堂堂宰相怎麽可能容忍?

現在,幾百條人命大案,敗壞了他的法度,壞了他的學術,管束不力的州縣,還有幾位貪鄙害民的工廠東主,誰都脫不了身。但板子最終會落在誰的身上,全得看這次下來的欽差的心情了。

而且這一次來的還不是別人,是兩浙出去的狀元郎,是韓三相公的心腹人。為了什麽?難道就是為了區區幾間廠子?不是!韓岡最擔心的是“國是”!“國是”的重要性,從二十年前的新舊黨爭開始,便為所有官員所熟知。宗澤這一番南下,可以說是身負重任。

位卑而權重,此等新貴面前,別說現在吹些冷風,就是天上下刀子,景誠都要守在這裏,不求有好處,只求一個安穩。把人奉承好了,免得惡了他,最後給牽連進去。這個節骨眼上,竟然還有人使壞,景誠沒空發火,但這一個個他可都記下了。

“出了這麽大的事,中書門下又遣使南下,我等不擺出個認罪討好的作派,這不是自己往坑裏跳嗎。”景誠語氣溫和地對幕職官們說著,不管心中怎麽想,對外,他總是一副好脾氣,由此也得了一個好口碑,“受風也就這麽一日,總比日後吹個十幾年的冷風強。”

景誠一番話,幾位從官聽了,齊齊拱手:“多謝通判提點。”

景誠是個老好人,翻來覆去說的都是他們知道的,但這面子還是要給。換作是知州,可不會這般好心。

“知州這一回可是要摘印了。”

“楊知州他怕什麽,本就要致仕了,縱使引咎請辭,朝廷也照樣要給他一點體面。”

“知州不是開罪過韓相公嗎?哪裏能容他自自在在地致仕。”

“他怕什麽?朝堂上少不了人會拉他一把。”

潤州知州楊繪,十幾年前便就任過翰林學士,可惜犯了大錯,在瓊林宴上更是壞了名聲。在南方各州做了十幾年的知州,自學士之位上一降再降,連議政之權都沒了。這一回就任潤州之後,轉眼便要致仕了,這輩子都沒機會再入朝堂——誰讓宰相還是當年那位在華觜崖上讓他丟盡顏面的韓相公?只不過,若是這一回韓岡要借機往死裏逼他,還是會有人出來拉他一把,總而言之,翰林學士的體面該有還是得有的。

“都少說兩句吧。”景誠回頭,打斷了屬官們的竊竊私語,“楊公已閉門自劾,何苦再說他是非?”

“通判有所不知,”州中的錄事參軍對景誠道,“可知知州的自劾上是怎麽寫的?”

怎麽寫的,景誠當然知道。楊繪自己往坑裏面跳的沒人能拉他。

“怎麽寫的?”其他幾個還不了解情況的官人齊聲問道。

“知州與韓相公有著積年舊怨,這一回為了脫身,便在自劾的奏章中狠狠地咬了韓相公一口。”錄事參軍冷笑著,環顧周圍,“你們覺得他能成事嗎?”

除了景誠之外,人人搖頭。

韓岡有擎天保駕之功,故舊遍布軍中,即使是明君在位,想要動這樣的權臣,也得小心翼翼,謹防反噬。如今是太後垂簾,對韓岡信任有加,一個小小的知州怎麽可能動得了這位當權的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