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異鄉猶牽故園夢(下)

看過了工地,來訪的兩位貴人沒說太多。

那位小官人本是一臉好奇,但去看了倭人所住的窩棚之後,表情也變了,似乎是對居住環境很有幾分不滿。轉去看今天工地上的午餐,臉色就更不好看了。

在平一郎看來,工地上今天的夥食已經比平日好得多了。竟然都是幹飯了,還有鹹魚蘿蔔湯,這在之前一段時間,是大小工匠們的夥食——大工的夥食還更好一點,能多一盆肉菜。而打雜的婦孺,只有稀粥和小塊的腌菜和鹹魚吃。

可落在那位小官人眼裏,竟然還是皺眉,“今日只如此,可以想見平日裏是什麽樣了。”

旁邊他的叔叔馮大東家則很會做人,安撫道:“等他們開始上工,自然能吃上好菜好飯。陳東家能舍得老本,供給他們一日三餐,已經是難得了。許多地方農忙幫工,地主家也只會給一天兩頓。”

那韓小官人雖仍是不滿,卻也不敢不聽他叔叔的話,點頭受教,但又不甘心地暗暗瞪了平一郎的主人兩眼。

平一郎的主人看著氣氛尷尬,忙低頭彎腰,上前賠著笑說了好些軟話,又猛打眼色,讓平一郎在旁幫腔,這才把這位小祖宗給敷衍了過去。

不過韓小官人的好奇心還是收斂了起來,變得跟他的叔叔一樣沒有太多的話,只看不說。

平一郎的主人只能搓著手,賠笑著請兩位客人先上船。

船是江船,之前載著一行人從松江旁的別院抵達這邊的工地。到了中午的時候,上面已經準備好了酒席,就等著主人和客人們入席。

正要開席的時候,其他幾位預定在倭人坊安家立業的大東家,都不知從哪得到了消息,紛紛跑了來。

其中一位大東家,比平一指的主人還要胖三分,個頭只能到胸口,長得就像一顆球,平日裏,走一步路都要喘三口氣,可平一郎望向岸邊的時候,卻震驚地發現,他竟然是騎著快馬過來,下馬的時候不僅僅他喘得快要斷氣,連下面的駿馬也一樣快斷氣了。

其他大東家的情況也差不多,一個個都是步履匆匆。有兩人共乘一艘車船,用人力腳踏,在水面上速度如飛。另一人也是乘了快舟,兩排槳手將這艘前面有個龍頭的細窄船只,劃得幾乎躍出水面,順滑得仿佛就是在冰面上滑行。

待這幾位走上船來,只跟平一郎的主人冷嘲熱諷地寒暄了兩句,便忙不叠地上前向兩位客人行禮。

平常一擲千金,或是愛吹噓自己的兄弟在京師有多高身份的貴人們,在兩位客人面前,就像是下仆見到了主人一般謙卑,說盡了好聽話。

看到這一幕,平一郎哪裏還會不明白,今天過來的兩位客人,身份有多麽尊貴。只是在一幹東主的寒暄和問候中,卻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兩位客人的身份,竟然一個字也沒提到。他們這麽做,也從另一個角度,讓平一郎了解到客人們的地位。

憑空多了幾位客人,但賓主入席並沒有耽擱。船上的大廚是平一郎的主人從揚州城特意聘來,早就預備好多余的材料。

平一郎捏著筷子,坐在最下首,雖然說他是絲廠未來的管理者之一,但依舊是仆從的身份,在這裏能有一個位子,的確是被擡舉了。不過以他舊日的身份,僅僅是能夠入席,平一郎也不至於到受寵若驚的地步。

這是正式的宴席,看盤,幹果鮮果,鹹酸果脯,冷碟、熱菜,按照正式程序一道道端上來,一巡酒過後,就換上兩道新菜。一道道菜換得讓平一郎目不暇接,即是幾年前,他還是極尊貴的身份,在宮廷中,也沒有享受過如此豐厚的宴席。

也難怪當初在日本時候,他的主人帶著他去赴契丹大官的宴,出來後便不屑冷笑。當日的宴席,已經讓平一郎為之驚嘆,不敢視契丹為蠻夷。而今日,契丹人的宴席,又不知差了多遠。

不過讓平一郎來說,這次的酒席還差了一點。

盡管就在江邊,盡管離東海也不遠,但這一頓午餐,擺上餐桌的全然不見最受歡迎的魚膾,即使有了魚和蝦,也全都是蒸熟,燒熟的菜肴。

平一郎的主人平日裏最喜魚膾,去日本時吃海魚,回到中國就吃江魚,據他主人說,天下魚膾味道最好的還屬開封熙熙樓做的黃河鯉魚,但那只有入京的時候才能吃到。

為了就著貴客的口味,竟然連菜譜都換了。巴結到了這副田地,那兩位的身份到底尊貴到哪個地步?平一郎的心中越發地好奇了起來。

飲了十七八巡酒,那位馮大東家似乎酒有些上頭,指著菜盤子問平一郎的主人,“聽說陳東家你最愛吃魚膾,每餐無膾不歡,今日怎麽不見?”

平一郎的主人賠著笑臉,“害怕貴客吃不慣,也就沒上了。若是大東家想要,在下這船上,也有刀工最好的大廚,可以用現釣的江魚割了做魚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