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八)

趙煦從睡夢中醒來。

剛剛睜開眼睛,服侍左右的宮人,便已站在了床前。

他們在等著服侍朕洗漱,給朕換上衣服,送朕去上朝。

一如昨日,與前日也無區別,再前一日,也同樣如此,日日、月月、年年,這是一成不變的日常。

低頭看著蓋在身上這床色澤鮮亮的明黃色被褥,趙煦木然想著。

盡管一切軍國事都不需要他幹預,但朝會上依然需要他出面,沒有皇帝就沒有所謂的朝會……再過一些日子,或許就不再如此了。

不,只要自己還在這個位置上,只要亂臣賊子還沒有動手廢了自己,就還有希望。

趙煦攥緊了拳頭,很快又放開,警惕地望向床邊,試圖辨認有沒有人發現自己的動作。

宮人們如同樁子般一動不動,似乎並沒有看見天子的失態。

趙煦放松下來,但他又開始驚訝,為什麽他們放著自己發愣了這麽長時間,而沒有出聲打擾。

他再擡起頭,卻發現自己怎麽都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一張張臉,而一張張臉之後,也不是日常起居的寢殿。一支支巨燭就在周圍放射著明亮的光暈,但光暈之外便是一團濃黑。

這是哪裏……

趙煦心中慌亂倏起,便有一個聲音響起在耳畔,“官家請用膳。”

“不用!”趙煦怒吼道。

這是怎麽了,他惶恐不安,為什麽看不清他們的臉,這又是在哪裏?

難道那些亂臣賊子已經決定要除掉自己了?

“官家請用膳。”又是另一個聲音響起,同樣近在耳邊。

“不用!”

趙煦再度怒吼,但他立刻就在說話的那人手上看見了一只餐盤。

餐盤正中放著一只盤子,上面盛了幾塊肉餅,肉餅的旁邊是又有只質地粗糙的瓷酒壺,非是宮中常見的銀壺。除了肉餅和酒壺之外,還有一個瓷蓋碗,蓋子掀開了,裏面的飲子泛著可疑的紅色。

肉餅?酒?飲子?

趙煦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這些東西,他怎麽敢吃?

不能吃,絕不能吃。

趙煦伸出手去,就要掀開那個詭異的餐盤。可不知為何,餐盤雖近在眼前,但伸出去的手,卻還是差了一點。

“官家請用膳。”

一個女聲響起。

“官家請用膳。”

一個尖細的閹人聲音緊隨其後。

“官家請用膳。”

跟著又是另一個女聲。

一個跟著一個,一人緊隨一人,什麽時候福寧殿中有那麽多人了?

趙煦努力地瞪大眼睛,卻怎麽也看不清他們的面目。

所有人的眉眼仿佛處在混沌之中,他只能從服飾上分辨他們的身份,但每一道聲音卻都是趙煦所熟悉的宮人。

有閹賊王中正,有太後爪牙楊戩,有自己身邊的近臣劉漾,有福寧宮中有名無名的內侍、宮女,有太後、太妃身邊服侍的宮人,更有死在宮變中的乳母、被太後貶責出宮亡於道觀的親近宮女,許多人,許多人……

這些男男女女都在說著,同一句話混在一處,不斷重復,直讓人震耳欲聾,“官家請用膳,官家請用膳,官家請用膳……”

“滾,滾!”

趙煦抓起了手邊的東西就砸了過去。

枕頭,被褥,書冊,一件件砸向端著餐盤的人影,但沒有發生任何碰撞,直接就從人身上穿了過去,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

“相公。”

“相公。”

“相公。”

呼喚聲又變了,趙煦便看見了一道簾幕。宮人們沖著簾幕之外喊著,“官家不肯進膳,官家不肯進膳……”

“再請!”簾外傳來一個男聲。

聲音刻薄,陰狠,斬釘截鐵,不容拒絕,每隔數日,便會出現在趙煦的噩夢之中。

一群人影如奉聖旨,立刻圍了上來。無數雙手伸向趙煦。趙煦拼命掙紮,依然被壓住了手腳,固定住了身體。

一雙大手如同鉗子卡在趙煦的牙關上,硬生生地捏開了他的嘴。

劇痛之中,油津津的肉餅給硬進了嘴裏,一杯酒隨即灌了進來,連同肉餅一起沖了下去,接著又是一杯熱飲子。

趙煦如同鴨子一樣被捏著脖子,被硬生生地灌進了所有的酒食。

酒食下肚,趙煦登時就腹痛不已,仿佛有一只鉤子捅進了腹中,死命地轉了幾圈之後,再用力抽了出來。如此反復,一次又一次。

精神在劇痛中陷入了黑暗,然後……

趙煦就真正醒了過來。

“官家,官家,出了何事?”

被趙煦從夢中驚醒的叫聲驚到,福寧殿寢宮中服侍他的宮人們,立刻圍了上來。

趙煦驚恐地瞪大雙眼,望著圍上來的宮人,仿佛噩夢中場景復現,讓他忍不住抖了起來。

“你們都讓一讓,讓官家透透氣。”服侍趙煦的貼身內侍梁政排開眾人,細聲細氣地詢問著,“官家,是不是被夢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