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七)

太後的發話比預計提前了一點。

不過蘇頌還是按照預定計劃出班回了一句,“請陛下訓示。”

“先帝不幸早棄天下,將天下和皇帝托付於吾。”

“吾才淺德薄,垂簾十載,也只是勉力支撐。”

很有幾個朝臣腳動了一下,想要出班回話,告訴太後,他們絕對沒有這種想法——這是正常的君臣互動:皇帝故作謙虛的時候,做臣子的就必須要貼心的給他點面子,不能毫無反應,更不能點頭附和,否則就要面對唱了獨角戲、丟了臉面的皇帝的惱羞成怒,太後也是一般——只是謹慎心讓他們多觀察了一下理應先開口的宰輔。

正是看到宰相毫無反應,他們才立刻改了念頭,打定主意要多等一陣。

而太後,也沒有等著哪個臣子跳出來告訴她,百姓安居樂業,太後勞苦功高,這十年的盛世華年完全可稱為元祐之治。

一個響亮的尖細嗓音在殿中回蕩,繼續轉達著太後的發言,“這十年,天下或可曰無事,可這宮中卻是每每多生事端。”

“說起來,還是吾心思放在國事上太多,無暇訓導皇帝,以至於為奸人所引,盡做些昏徳悖逆之事。”

太後的話說得很慢,說上一句,歇上片刻,才有下一句。

本已是擬定好的開場台詞,用上了半刻工夫,方才說完。

蒲宗孟快要受不了太後這種詭異的說話節奏。

想要抓住機會,必須找對開口說話的時機,貿然打斷太後的發言,不僅抓不住機會,反而會受到責難。

他幾次想要開口,幾次都強自忍住,直覺告訴他,太後的話還沒說完。直到此時,聽到昏徳悖逆四個字,蒲宗孟的精神更加集中,真正的戲肉就要來了。

天子到底如何昏徳悖逆,其中的具體事跡,從來沒有在朝堂上公開過。太後想要名正言順,並且順利得到群臣的認同,就必須將小皇帝過去所行種種惡事都一五一十地告知群臣。

那時候,時機可就到了。

這時,蘇頌慢悠悠地上前,“臣等受先帝重托,輔佐今上。如今天子失德,非陛下之過,乃臣等之罪也。”

蒲宗孟聞言一愣,太後還沒說皇帝做了什麽,蘇頌怎麽就直接承認天子失德?

霍光行廢立之事,好歹還歷數了昌邑王登基二十七日所犯下的一千一百多條罪過來。

其實若是按照霍光廢昌邑王的舊例,應該先是宰相們共議,然後聯絡群臣上書,太後批準就可以了,不應該由太後主動開口。

不過宰相們這麽做,也有可能是怕擔一個權臣的罪名。反正太後也沒什麽好顧忌的了,天子都能服藥來陷害太後,太後還需要在乎什麽?

“天子若是親政,宰相不能諫阻,自是宰相之過。如今天子尚未親政,一幹昏德之事,是吾管束不嚴之過。”

“家宅不寧,貽笑於外,此事事小,若是宮中之亂,推及天下,致使億兆元元受難,敗了這大宋萬裏江山,吾日後難見熙宗於九泉之下。”

“若是還有些時間,吾當好生教訓皇帝,使他能迷途知返。只是吾如今病重,怕是沒有多少時日了。”

太後再說起話來,還是一句一頓。

說出的話也根本不是她日常的口吻,但這又有什麽關系?如何討太後歡心才是重點。

太後一句“沒有多少時日”話聲剛落,蒲宗孟便如離弦之箭,趕在所有朝臣之前躥出班列,“陛下小病,不久當愈。何來沒有多少時日之語?”

如果遇上有人說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不論此人是君上、家人還是友人,甚至是陌生人,普通人都知道該如何說話。

這與之前太後故作謙虛的情況不同,做臣子的可以開口也可以不開口,但太後說自己時日無多,哪個臣子敢幹站著不當一回事?

蒲宗孟搶了頭啖湯,甚至壓了宰相一頭,接下來,心急難耐的朝臣們,搶在宰執之前,一個個全都出班相勸,告訴太後,她的身體很快就會康復。

只是說同樣的話,結果究竟如何,也要看人。

韓岡對病人說沒事,與蒲宗孟以及普通朝臣對病人說沒事,結果自然不會一樣。

“好了!這等話吾聽得多了,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要是還能多支撐一陣,吾也不會在今天說此事。”

內侍的傳話缺乏抑揚頓挫,但太後的不耐煩還是能從詞句中聽得出來,跳出來的朝臣慌忙請罪歸班。

隔著屏風,向太後冷眼看著下方的朝臣,她現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心。

這一想法,眼下只有宰執班中的成員才把握到了。

“諸位卿家,你們跟吾說說,皇帝的事該如何辦?”

怎麽辦?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除了廢掉皇帝,另立新君,還能怎麽辦?

宰相與太後明顯有了密議,太後的一番話也明顯是經過斟酌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