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三十四)

韓宗儒坐上了自家的馬車,直趨平章府。

韓縝、韓維接受了韓宗儒的提議,打算先從蘇頌那邊著手。

只是在父、叔面前侃侃而談的韓宗儒,上了車後,就開始頻頻地擦汗。

章惇、韓岡皆是強勢的宰相,一切政務皆自兩人發動,蘇頌的形象越發的模糊。兩眼一抹黑,這讓韓宗儒開始擔心起一會兒與蘇頌的會面。

與外人交流可不是自己擅長的領域。

也虧父親、六叔敢把自己放出去,萬一自己不小心開罪了蘇頌,肯定會連累家族。

……還是說他們根本沒有對自己抱希望,讓自己去拜見蘇頌,也只是一個幌子。

不自覺的,韓宗儒的想法又開始偏向消極。

突然大起來的噪音,讓韓宗儒從低沉中警醒。

敞開的車窗讓街上的喧鬧傳進車廂。

韓璃將另一扇車窗也打開,回頭問道,“阿爹,這樣是不是好些?”

兒子的眼神中帶著殷殷關切,韓宗儒心中一暖,“沒什麽。”

瞥了眼車窗外,大多數路人對街上往來穿梭的馬車毫不在意,但還是有幾道好奇的目光投射過來。

向後靠上椅背,他閉上眼睛,“把簾子拉下來。”

韓璃連忙將車窗上的細竹簾都拉了下來。

透過竹簾,微風徐徐,吹不散車中暑氣,盡管跟世上所有的胖子一樣,韓宗儒很是怕熱,但他更不習慣拋頭露面——如果有哪人打小兒出席宴請,或是面見外客,回頭就會被父母一通訓斥,換誰都不願意出外見人了。

能在家人面前侃侃而談,卻是畏見外人的性格,只是給韓宗儒他平素裏不顧形象的舉動給掩蓋了。長輩不會讓他接待賓客,即使赴宴也不會成為關注的焦點。

可今日卻是要獨自去見平章軍國的首相……

睜開眼,見到的又是韓璃關切擔心的眼神。

不能讓兒子看見自己不成器的樣子。

韓宗儒眨了眨眼皮,給了兒子一個氣定神閑的笑容。

收斂起即將拜見蘇頌的忐忑,思緒又回到正事上。

蘇頌未來的角色,這是韓宗儒迫切想要弄清楚的一件事。

宰相統掌內外,太後、天子垂拱而治,而大議會則牽制宰相。

這一體制成型後,韓岡、章惇將會繼續在政事堂中掌握大權,但蘇頌的位置呢?

以蘇頌的身份,章惇、韓岡不可能不給他一個與他身份相符合的位置。

是繼續擔任平章,還是大議會的議長,等五年後再交給韓岡。

如果真的是大議會的議長,他到底能做什麽?

議員們並沒有上下級的從屬關系,每個人手中一張選票,沒有哪位會多上一張。

這與議政會議不同。議政們即使都有著決定宰輔和國是的投票權,但提出宰輔的人選,擬定國是,都不是普通議政有資格參與的,而且在職位上,主從高下十分明顯。

來自於天下各路州的議員從理論上來說,都是平起平坐的。蘇頌縱然可以用自身的威望來影響一大批議員,但更多的議員只會按照籍貫的不同相互抱團。

只是宰相們肯定有辦法聚合這些烏合之眾,否則絕不會有這個大議會。但韓宗儒想不出有什麽招式可用,又不能憑空猜測,推斷必須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之上,不然就是胡思亂想了,到最後,他也只能等著看了。就像是陌生的森林中突然出現在面前的一條路,不去走走看根本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麽。

“阿爹,到了。”

韓宗儒心臟一陣狂跳。

他知道自己緊張,也清楚自己不能緊張,但韓宗儒就是定不下心來。

站在車外踏板上的家丁打開了車門,韓璃先下了車,隨即他就擡起了頭。

下雨了。

雨並不大,沒能沖散提前而至的暑氣,反讓空氣更加悶熱起來。

隨行的家丁為韓宗儒撐起一面油紙傘,一旁的車夫則惱火地望著天上。

一場大雨,能洗清京師空氣中無處不在的煤灰,而一場小雨,則只會將天空中的灰土灑在暴露在雨中的馬車上。淅淅瀝瀝的春雨過後,街頭上的馬車車廂上,到處都能看見星星點點的泥斑。家裏的這輛車,回頭必須要清洗一番,不然可見不得人了。

居京師,大不易。韓宗儒想著,這話放在現在說,也的確沒錯。

韓璃上去遞了門貼,過了一陣,蘇頌的兒子蘇詒便出來迎接。

蘇頌的府邸原是高家舊第,自高太皇壞事之後,高氏族人紛紛被請出朝堂,甚至京師。大多安置去了西京。臟的臭的,只要是從朝堂上排擠出來的,全都給丟到了洛陽那裏去了。

跟在蘇詒身後,韓宗儒父子穿廊過巷。高氏留下的府邸占地數百畝,比起另外兩座相府,更闊大了幾分。當蘇頌見客的位置,從通常的正堂、偏廳或書房,改到了後園,這就累慘了不擅運動的韓宗儒。當遠遠看見池畔垂釣的蘇頌蘇子容時,韓宗儒和扶著他的韓璃,終於是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