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三十六)

韓宗儒回來的時候,韓縝、韓維仍都在後廳,沒有出外,也沒有見客,顯然是在等著韓宗儒。

不待韓宗儒和韓璃行過禮,韓縝就迫不及待地追問,“是不是撞上了韓岡?”

章惇、韓岡等一幹宰輔的動向,牽動著東京內外。韓岡到了蘇頌府不久,韓維、韓縝就都得到通報,可那時韓宗儒早就出發,直到聽了韓岡自報家門,才知道撞上了宰相:“侄兒是沒想到韓相公就在蘇平章府上,故而有些話就沒能說出來。不過侄兒跟蘇、韓二相,聊得也算投機。”

聊得投機?

韓維、韓縝都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

韓宗儒是什麽樣的人,他們都很清楚——腹中確有錦繡,在家中也能侃侃而談,可見了外人,就像鋸了嘴的葫蘆,倒不住來了。

能放他代表家中去見蘇頌,只不過看在他外表憨厚,嘴巴笨拙,容易得人信任,可從來沒想過韓宗儒能與拜訪的對象談得有多投機。

韓維漸生怒,韓縝問道:“聊的什麽?”

“代州醫院的一項新手術,破腹治絞腸痧,論文刊載在最新一期的《自然》上。”

韓宗儒日常擺弄花草蟲鳥,韓縝、韓維多少都知道一點,只是沒想到已經到了能與宰相共論的水平。

韓縝驚訝都露在了臉上。在自然格物上,蘇、韓二相是世所公認的大宗師,能與大宗師共論,韓宗儒的水平無論如何也不會太低。

只是難知真偽。

韓縝按下心思,笑道:“常官見宰相,不過三五句話就被打發了。十一這回可是讓蘇子容、韓玉昆都破了例。可有什麽想法?”

“只是想到六一居士的一段話,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

“這根本八竿子打不著吧。”韓璃腹誹道。

方才突然進了書店找這《朋黨論》,是為了有所啟發,還是重新溫習了一遍,好用來說服祖父?

韓璃還真鬧不清楚自家父親是在弄什麽玄虛。

但不管是什麽用意,韓璃看得出來,祖父和叔祖那邊聽得更加用心了。

“此話怎講?”

韓縝都沒察覺自己不再是四平八穩地坐著,下意識地身子已經在向前傾。

韓宗儒慢慢地說著,就像他的動作一般遲緩:“兒子平日閑居鄉裏,偶爾分心於格物,亦曾在《自然》上發表過幾篇劣文,不想就讓蘇、韓二相給記住了。”

還有三伯祖!韓璃心中叫道。做過宰相的三伯祖一句贊許何其珍貴,但他的父親卻跳過了,絕口不提,更是繞著彎子說話。

韓維不耐煩,“有話直說。”

韓縝瞥了兄弟一眼,語氣更加溫和:“十一你的意思是……”

“之前叔父也說過,韓岡根基不厚,家世淺薄,一旦失位,便再無今日的煊赫。”

韓縝點點頭,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可以說是公認的。

相比起河北、京畿一幹累世簪纓的大家族,韓岡家族的底蘊就太差了。再傳個兩代或許會有所改變,但現在,把嶽父王安石都逼成了敵人,韓岡根本是孤家寡人一個,看似鮮花似錦,一旦離位,立刻樹倒猢猻散,根本沒有與他同休共戚的親族。

“當然。”韓縝補充道,“西北方面,韓岡還能說說話。”

“關中能說什麽話?”韓維哼了一聲,“藍田呂氏是什麽家世?韓岡卻偏偏與他們交惡。要不是他,呂微仲怎麽進不了兩府?”

韓縝不同意韓維的觀點,“關中有一橫渠書院足矣。還有河東,兩廣,韓岡曾經任職之地,都有一份人情在。不過他在中原,河北、東南都是毫無根基,日後的大議會,還是以這幾處為主。”他望著韓宗儒,“十一,你覺得有哪裏不妥?”

“所謂根基厚薄,不外乎得人眾寡。世謂韓相家世淺薄,但他還是有人的。掌握大議會,也並非難事。”

說到這裏,韓維韓縝基本上明了韓宗儒的意思,但還是難以認同。

韓維冷著臉,“就如你?”

韓宗儒低下頭,但很快又擡起,斬釘截鐵,“正是!士人交往,要麽詩文,要麽風月,又或是經義。”

討論經義這是在進士科改以經義取士後興起的風潮,多是州學、縣學中的學生相互切磋。

“但如兒子這般,不擅詩文,不擅風月。”

韓宗儒的嘴角抽了一下。風月他想擅長也擅長不了,以他這模樣,哪位名妓會看得起,過去隨兄弟去青樓,他從來都是被忽視的那一個。

“又無望進學的,過去就只能留在家裏,或是混跡下流。”

可不是就在家裏待著。韓縝心道。自家的這位侄兒平日少出外,多以讀書自娛,一是懶,第二是沒朋友。

像韓宗儒這般,缺乏文才,毫無魅力,又不擅經義的士人,他們的日常生活的確很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