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四十四)

被人群起而攻,這滋味自是甘苦自知。

但文彥博心中的憤懣卻漸漸平息下來。

韓、章二人,口口聲聲不離開辟之功。

開疆辟土的確是不世之功,可在列的其他宰執,幾乎都沒有領軍的經歷。聽到章惇、韓岡自恃軍功,難道就沒有一點不忿?

唯一一個有功勞的熊本,則被章、韓兩人壓得擡不起頭,有開辟之功,無稀世之賞,看見章、韓二人高居眾人之上,難道心中就沒有一點憤怒?

就是親兄弟,都不可能是一條心,何況在座的一應宰輔,年齒、籍貫、經歷、性格,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怎麽可能甘願對章惇、韓岡俯首帖耳?

不過是沒有時機罷了。

而且從章惇和韓岡的話中,文彥博甚至嗅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當然,是對章、韓危險。

稅賦!

章惇和韓岡幾次提到了稅賦,並將稅賦多寡視為一個地區富裕與否的關鍵。

盡管事實的確如此,但這對當地的士大夫來說卻是荒謬之極。

即使偶爾一場大雨,都要向衙門打饑荒的地方大族,如何能忍受朝廷對地方稅賦的渴求?

不論是哪家宰相想要動他們的錢袋子,就要做好名聲臭掉的準備。而地方官若是秉公職守,按律行事,那更是少不了聚斂、迎逢的評價。

昔年朝廷推行免役法,富弼家被人催繳免行錢,這都讓富家子弟憤恨良久,視為小人報復。

文家的情況也是一般,這捐輸,田賦,都是能瞞則瞞,能抗則抗,詭名子戶、詭名寄產、詭名挾佃,逃避稅賦的十幾種方法,文家哪一種都沒少用過。

一邊是兼並,一邊是逃稅,這就是官宦人家最是司空見慣的開源節流的手段。誰敢對文家的財源動手,那立刻就會成為文家至死方休的仇敵。

而在列之人,或許章惇、韓岡能靠著工坊、海運賺得富可敵國,不過其他宰輔,哪個能有這等本事和機會,還不是靠著老辦法充實家底?

聽章惇、韓岡的口氣,卻是對此不以為然。

由此而推之,他們甚至有可能即王安石的青苗、免役諸法和呂惠卿的手實法之後,再出台一道盤剝天下士夫、富戶的法令。

如果他們當真自大到要把手伸進士大夫們的錢袋子裏面,那文彥博完全可以穩坐磻溪岸,看著章惇、韓岡樹倒樓塌。

就是現在讓他們繼續在自己面前趾高氣昂,也沒什麽關系了。

畢竟,時間不會太久。

……

“不知道相公們要怎麽處置潞國公?他們應該沒想到潞國公會打上門來吧?”

“王大……王中丞親自帶進來的,怎麽可能會沒想到?”

廳外,階下。

兩名堂吏正低聲的交頭接耳。

宰輔們皆在廳中,由不得他們這些兩府中的散班文員不感興趣。

“讓王中丞特地帶來,難道是想要說服潞國公不要再鬧事了?”

“天底下哪裏來的這般好事?想要奪兩府之權,按如今這時勢,可就是要謀反啊。你什麽時候聽說過,反賊被抓住後,賠個不是就算了事的?”

“但那是潞國公、太師、資政殿大學士、開府儀同三司,跟沒根腳的反賊能比嗎?沒聽說過,朝中無人莫造反!”

“是莫做官!”

“還不都一樣。沒人什麽都做不得,有人那就什麽都能做。當年二大王要造反,幾個從逆的宰執,也就一個蔡相公被韓相公當場打死了,其他人呢?不過送去南面養老。想想熙宗時候,被栽了一個謀反的趙世將,總共死了多少人?”

“可沒看韓相公都在報上發火了,還能輕饒得了潞國公。”

“韓相公要是當真心裏有火,早就往死治潞國公了,想想當年那一錘子打得多痛快……嘿,要不要打賭?!”

“賭什麽?”

兩名堂吏頭越湊越近,身後的廳中卻突的一聲大喝,“此議大謬,兩位相公是欲以天下安穩,成一己之名?!”

堂吏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重又坐正了身子,這可沒得賭了。

……

“潞公何出此言。”章惇驚訝地問道。

瞪大的雙眼,滿面的不解,好像他從來都沒想到過會被文彥博反對一樣。

“玩得真開心。”

熊本無聊地低頭翻了一下桌上的公文,然後才與所有人一樣,將注意力放到文彥博身上。

文彥博一副痛心疾首狀,“蠲免天下鹽課容易,可缺額從何而補?難道朝廷已經寬裕到可以不在乎幾千萬貫的歲入?”

章惇、韓岡說士大夫逃避稅賦,文彥博就等著他們學王安石,鬧得天下不安。不過他沒想到——這些日子的沒想到實在是太多了——章惇、韓岡會說減少天下鹽課。

如果是免去丁稅,文彥博不至如此失態。

免去一州或一路的丁稅,這件事很常見,有因災暫時免去,也有永久蠲放。甚至就在三年前,因天下大熟,一年無災,由太後下詔,免了天下各路整整一年丁稅,以及四、五等戶的免行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