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六十一)

趙煦端坐在福寧宮的正殿中。

之前的兩個時辰,他仿佛是小孩子手中的魔合羅,被人梳洗,被人打扮,被人穿上這身紅色的朝服。

在這時候,趙煦就被安排坐在正位上,安靜地等待著。

這是他的大婚之日,卻只有讓人煩躁地等待。

趙煦已經等了半個時辰,終於聽見殿外傳來不同的聲音。

“官家準備好了沒有?!”

立刻就有人急急地回復:“好了,已經好了。”

但趙煦還是看到有人在殿門口探了探頭,確認了一下,才聽見來人的聲音:“那就請官家動身。”

一群人湧了進來,在殿中跪倒,“吉時將至,請陛下動身。”

這是多少天來,有人對趙煦說的第一句話。

福寧宮中的起居用膳,都是按時搖鈴。

早上趙煦不起,不會有人催他,晚上趙煦不睡,同樣無人催促。

禦膳放在面前不動筷子,沒有人來規勸,到時間就撤下,換上一桌新菜。

在幽居中,趙煦就一直過著這般寂靜的生活。一旦有人犯錯,很快就會不再出現,到了現在,除了自言自語,沒有人會對他說半句話。

如果能去新修的慈壽宮,還可以有幾句對話。不過自從被幽禁之後,連晨昏定省都被太後免去了,趙煦這些日子以來,就連福寧宮的殿門都沒有出過。

其實打小兒開始,趙煦一年能出宣德門的次數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相對於如今在福寧殿中的幽居,之前的生活,只是將幽居的範圍擴大了一些罷了。

今天,趙煦終於可以再出一趟宣德門,去迎接他未來的伴侶。

但是現在,趙煦在去迎接他的新婦之前,還得先去拜見他的母後。

盡管是許久以來的第一次會面,但雙方之間的惡意,依然濃得化不開去。

趙煦在跪拜之後,視線飛快地掠過高居在上的嫡母。

脂粉遮不住久病帶來的憔悴,鳳冠袆衣穿戴在身,卻空空蕩蕩,仿佛下面支撐著衣冠的只是根架子,原本圓潤的臉龐也瘦脫了形。

整個人看上去的感覺,就向看到一支已經燃燒到了最後的蠟燭,即使還活著,也只是苟延殘喘而已。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對太後的病情,趙煦根本沒有任何同情,只有幸災樂禍的興奮。

只是就是那一瞬間的視線交錯,趙煦覺得太後發現了他的想法,就像趙煦在對面的眼中看到了厭憎一樣。

兒子出門親迎新婦之前,按照禮數,其父當教誨數語,父不在,當由近支尊長替代。而向太後是奉先帝依照同聽大政,禮節可從男子。

太常禮院為了避免勞累到太後,為其擬定的贈語,就只有聊聊數句。

可向太後卻是丟下了禮官絞盡腦汁的作品,放下了手中應該宣讀的文字,俯視著當今天子,冷言道:“官家,當好好做人。”

趙煦身子一震,擡起頭來,雙方的視線再次交錯,眼中不見絲毫溫情。

趙煦跪拜下來,“兒臣謹遵母後教誨。”

向太後一揚袖,疲憊地閉上雙眼,“去吧。”

趙煦躬身而出,轉去大慶殿。

殿中安靜了,片刻之後,太後重新睜開了眼睛,“這樣就行了?”

如木樁一般站在太後身側的侍臣彎下腰,“今天已無事,明天早上,官家會帶著聖人來參拜。”

趙煦現在去了大慶殿,登上他的車駕,出宮去迎接新婦。等趙煦回來,還要換上冕服,攜皇後再出門去太廟祭拜列祖列宗,之後再次回來,換回朝服,於大慶殿接受群臣拜賀。之後是合巹之禮。到了明日,新婚夫婦出來參拜姑母,才需要向太後再次出面。

“哦。”向太後應了一聲,又閉上眼睛。

“陛下可是累了?”侍臣彎下腰,小心地問道。

“心太累。”過了半晌,向太後才又睜開眼,嘆息著,把手遞出去,在侍臣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站起身,“這皇帝,跟他親娘一樣,都是不讓人省心。”

還有一個人,方才趙煦沒問,向太後也沒有提。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朱太妃不在。

朱太妃被幽閉在聖瑞宮中,不到一個月就已經瘋了。根本不能來參加兒子的婚禮。

其實之前就已經可以算是發了瘋,攛掇著皇帝自服毒藥來陷害太後、宰相,在外界,大多數人的眼中,都已經把她當成了瘋子來看待。

眾人唯唯諾諾,只有貼身的侍臣陪著嘆息道,“都是太後仁德,方才如此辛苦。”

“是嗎?”

向太後被攙扶著,慢慢向後殿移動。

“如果是民間的嫡母,庶子之母早被發賣了出去,兒子從小養在身邊,怎麽會不貼心?不孝順?即使不孝順,還有王法在,不孝之子,朝廷會幫著嫡母出氣。”

“朝廷?王法?”太後就這麽笑了起來,“王法不涉皇帝,朝廷又安敢當真傷及天子。到最後,也只能這般和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