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七十四)

文府正是兵荒馬亂一般的風景。

前院停了七八輛大車,十幾堆箱籠擺在一旁。

十幾名家丁在太陽底下忙上忙下,將箱籠擺上大車。

為了文府的體面,這些家丁都沒打赤膊。衣服濕了又幹,幹了又濕,最後結起了一層白花花的鹽漬。

幾名家丁站在箱籠堆成小山的大車頂端,正整理著拋上去的繩索。看見文及甫回來,躡手躡腳地跨過箱籠,跳下車來,跟同伴們一起,向文六衙內行禮。

馬車上的箱籠搖搖晃晃,文及甫擡頭看得直皺眉頭。

如果是一路坐馬車走官道回洛陽,肯定不能這樣裝貨。但只是出城去車站的幾裏路,倒是不用擔心裝貨太多,路上一顛簸就斷了車軸。

迎上來的都管察言觀色,立刻就沖著家丁們大聲叫道,“都綁緊點。”

家丁們立刻忙碌起來,剛剛下車來的幾人,又開始往車上爬。

“還有多久。”文及甫不耐煩地問道。

“快了,快了,六郎放心。”都管沒口子地保證。

“申時前一定要弄好,送到車站裝車!”

文及甫說完,就往裏面走,身後又聽見都管的叫聲,“再快一點。別偷懶,仔細你們的皮。”

文及甫的臉色陰沉了幾分。

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如果是過去得用的管家,一言一行都帶著簪纓世家的風範,絕不會如同粗漢一般大呼小叫。要催促家丁,不要說話,一個眼神過去就夠了。

可府中的幾位老都管,在之前的案子中,都被拘入衙門一並審問。

為了能脫身,不得不將罪責推到他們身上,這才讓文及甫兄弟能夠脫罪和減罪。

文府在開封洛陽兩地,總計十幾名同時受拘的大小管家,兩個被定罪,流放西域,遇赦不得歸,一個在獄中重病,放出來兩天就死了。剩下的倒是都釋放了,也不知他們在獄中招了什麽,不敢再放在身邊,全都趕去鄉下的莊子上了。

少了這些得力的身邊人,新上來的一沒經驗,二沒能耐,家裏許多事都亂了套。這樣的小動作,也許稱不上狠辣,卻讓人惡心透了。就像出去辦的事,一點點的小絆子,讓人實在是忍無可忍,卻又發作不得。

讓人通傳了之後,文及甫走進書房中。

只有文彥博一人在書房中等待回信。文及甫的兩位兄弟在釋放後的第二天,便被文彥博匆匆趕上了列車,返回洛陽將養。只剩文及甫一人在身邊服侍。

“都安排好了?”文彥博放下手上的報紙,問道。

似乎是因為賭了一口氣,文及甫感覺自己的父親這幾天來反而更加精神煥發。

“已經好了。”

文及甫沒提安排回洛陽的專列時,在鐵路局裏,受到的諸多刁難——若是文彥博想得到,也就不用多說;要是想不到,說了,反而會惹老父平白生氣。

文彥博的態度中,也看不出他是想到了還是沒想到,“那就早些回洛陽。”

在東京城中,灰頭土臉了一番之後,文老相公終於不再把自己的臉皮往兩府諸公的巴掌上湊,收拾行裝,灰溜溜地準備打道回府了。

在外人看來,就是這樣。

但文彥博絕不會承認,他這不是逃竄,而是轉進,要換個方法繼續進攻。

“六哥,你準備好,回去之後,就選個議員出來。到時候,看看韓岡會怎麽辦。”文老相公拿下鼻子上的眼鏡,拿了塊麂皮擦著本是光潔無痕的鏡片,“既然韓相公如此熱情,我等又怎麽能不識好歹,自當共襄盛舉。”

“兒子知道了。”文及甫點頭。

不管最後大議會的議員名額怎麽分配,落到一州一府上的名額,終究不會多。僧多粥少,以文家在洛陽的勢力,最多也只能拿到其中一個大議會的議員名額。在幾個兄弟裏面,落到自己的頭上,文及甫當然不會拒絕。

“為父已經寫了信,勸說幾位老朋友也出來選個議員。想必三位相公定會樂見其成。”

文彥博得意洋洋地撚著白須。

文家寄信,現在使用的是朝廷的郵政系統,被拆看已經是意料中事。

如果看到自己,終於不再爭論,“俯首低頭”,章惇、韓岡的臉色,想必會很好看。

文及甫沒有附和,等了一下,道:“大人,還有一件事。”

“什麽事?”文彥博不在意地睜開眼。

文及甫道,“兒子回來的時候,正好碰見韓岡出城了。”

“出城?”文彥博兩條雪白的長眉皺起,“去哪裏了?”

“應該是往自然學會的會所去了。”

“哦。”文彥博像是松了口氣。“就是那個自然學會的第一次全國大會?蘇頌去了三次,他也該去了。不知又會有什麽新奇東西。”

文彥博的口吻,就像是在看百藝表演的時候,猜測下一個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