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驟風(二)

侯文蹲在桅鬥中。

距離下面的甲板——侯文飛快的向下看了一眼,一陣暈眩,蹲姿變成了跪姿——總之很高。

船身只是輕微地擺動,可到了桅杆頂端的桅鬥裏,搖擺幅度就能達到一丈以上。

要是碰上了浪高六尺七尺的日子,上一刻還在十丈以上的高空,下一刻就看見海面迎面而來,再下一刻,又會騰雲駕霧飛回天際,然後向後方倒過去。

如果在桅鬥中做得瞭望手久了,習慣了桅杆上的搖來晃去,甚至能在桅鬥中偷空睡上一小覺,但侯文來到艦隊才幾日,到甲板上還會暈上一陣,更不用說直上桅鬥了。

幸好有一根安全繩,將侯文牢牢拴在桅鬥中。可在他心裏,如果能趴下來,才是最安全的。

但蹲著跪著,只要眼睛能越過桅鬥圍欄,還是能看見外面,但趴著可就不行了。侯文手中的不是潛望鏡,而是千裏鏡。

他的任務,就是拿著千裏鏡看,看,看。

看到船,要立刻分辨出是戰艦、是商船。是戰艦,要確認是哪家的,哪個型號,然後報告;是商船,也要確認是哪家的,哪個型號,然後報告;看見鯨魚,因為船長有時候會用鯨魚放幾炮練練手,所以要立刻分辨出鯨魚的種類,然後報告;看見雨雲,要分清楚大小和移動方向,然後報告;看見陸地,通常時候,就意味著航行快要到達終點,要馬上分辨出是島嶼還是大陸,前面是淺灘還是河口,然後報告;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要注意礁石,艦隊裏面觸礁擱淺、損傷,甚至沉沒的戰艦,已經不是一艘兩艘了。

所有的發現,歸結到最後,都是報告。

什麽時候能夠下命令呢?

“小猴子。”

“小猴子!”

“小猴子!沒死就說句話!”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也越來越近,侯文連忙站起,撐著欄杆,戰戰兢兢地探出頭來,向下面叫道,“林叔……班……班首,我沒……沒事。”

一名水手已經爬到下層橫桁處,聽到侯文的聲音,臉上的焦急之色才散了去。

雖然叫著侯文小猴子,但順著桅杆爬上來的這位水手,才是跟猴子沒兩樣。不論是靈活的身手,還是精瘦的體格,甚至相貌,都有幾分猴氣。

這水手飛快地在桅杆和帆索中攀登著,不過眨幾下眼的工夫,就抓著桅頂帆垂下來的繩索,輕巧地翻進了桅鬥中。

侯文一手桅杆,一手欄杆,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班首。”

瞭望手不是打雜的水手,正職的瞭望手在船上可是被叫做班首,至少是都頭,如果立功,就能升二副、大副,甚至可以升做艦長。聽說南海艦隊就有一個巡洋艦艦長是從瞭望手升上來。

從職位上來算,眼前的這位老水手,就是侯文的頂頭上司。

“站直了!”老水手看著侯文沒出息的樣子,不滿地呵斥了一聲。不過還是帶著關切責問道,“你這小猴子,怎麽叫你都不見有個回話。”

“就是有點暈。”侯文忙搖頭,“沒事。”

“知道你沒事。”老水手用力地拍著侯文的背,把他拍得一陣咳嗽,“我說,你可千萬別把你中午吃的魚給弄進通話管裏。李拐子要是知道了,肯定會把你塞進管子裏刷幹凈去的。”

侯文緊張地瞥了旁邊的通話管一眼,銅制的通話管還不到一根手臂粗,不知道該怎麽樣才能被塞進這管子裏。

但侯文相信,如果是那個走起路來有點跛的大副想要把自己塞進管子裏,就算是碎剁了也會幹到底的。

“侄兒中午就沒吃了。”侯文虛弱地說著,“不會吐的。”

啪,侯文背上頓時又挨了一巴掌。

“不吃怎麽行?!你沒力氣守不了崗,還不是其他人倒黴!”老水手罵罵咧咧,手探進懷裏摸索了幾下,掏出一塊餅來,硬是塞進侯文的嘴裏,“在船上記得一件事,別他娘地拖累人!”

嘴裏被塞進一大塊又幹又硬的面餅,侯文差點翻起白眼,被逼著只能點頭。

老水手再看了他一眼,“回去睡覺……先去廚房,找趙胖弄碗湯喝,餓著肚子,別想睡著。”

侯文顫顫巍巍地開始解腰間的安全繩。老水手不耐煩地拿起千裏鏡,向四周一張望,便盯住了其中一個地方。

低聲罵了一句什麽,老水手低下頭,拔下了桅杆上喇叭狀的銅管口裏的一團布,沖著裏面喊,“雨雲,兩點鐘方向!”

這根銅管順著桅杆延伸上來,上面接著桅鬥,下面連著甲板下的傳話艙。

類似的銅管遍布全艦,艦長、水手長、槍炮長、舵手和瞭望手,都能將要說的話,用最快速度傳到傳話的對象處。

可能是因為侯文沒有發現東北方的那片雨雲,老水手的語氣更加暴躁了一點,“手腳快一點,別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