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塵囂(一)

範正平站在窗口,透過滿是灰土的玻璃窗望著外界。

窗外是一道平緩的土坡,土是新土,還泛著新鮮的黃色。沿著土坡,能從地面一路走到這二樓的窗口。

離土坡稍遠的地方,能看見一頂頂營帳,錯落有致的分布在偌大的空間中,自然地將營地分割成不同的區塊。

正是中午時分,一隊隊士兵聚在各自營帳外,只窗口能看見的這一面,就有千八百人的樣子,都端著各自的飯盆,大口大口地吃飯。

軍律森嚴,千百人匯聚,營寨之內,竟無一絲雜音,吃飯的時候,無一人敢亂說亂動。

除去身著黑衣,三五成列巡視營中的邏卒,只有一隊七八人,在營帳中自由行動。

其中領頭的一人,一身武人裝束,結束整齊,正是這一處營寨的主將,也是範正平他所在的這一座二層小樓現任主人,提舉保州鐵路分局的韓鐘。

韓鐘乃宰相家的衙內,但毫無宰相衙內的架子,就在營地中走著,時不時地蹲下來,跟那些士兵說些什麽。

範正平遠隔百步,但他依然能知道韓鐘在對那些卒伍們說些什麽。

我不會走。

我會和你們一直在一起。

你們是我的人,我怎麽可能丟下自己人,一個人躲到安全的地方。

話的內容肯定不會一樣,但意思卻不會有什麽差別,除了問一問吃的怎麽樣,睡得怎麽樣,累不累,韓鐘就只會說上面的那些話來收買人心。

範正平抵達保州有七天了,在韓鐘的車站營地留了也有四天,韓鐘對他手下的士兵說,對他範正平說,對保州的官吏說,對上面派來的人說,內容都是大同小異——他韓鐘不會走,不會逃,就在他的衙門中面對遼軍,他絕不會拋下手下的人逃走。

其實如果韓鐘撤離車站,完全可以將他手底下的所有人一並都帶進保州城中。

既然沒人敢在事後去找宰相嫡子擅離職守的錯——韓鐘更可以拿出一份、甚至幾份來自都堂、制置使司、經略安撫司、州衙、縣衙,以及鐵路總局、鐵路局的命令,證明他是奉命行事(範正平奉命前來,身上也正好有這麽一份文書,只要韓鐘肯點頭,他立刻就能拿出來)——那麽也不會有人去跟他手底下的人過不去。不然,就是故意找宰相家兒子難堪,韓衙內和韓相公的面皮上須不好看。

但韓鐘一直在告訴他手底下的官兵們,他不會一個人離開,他不會放棄他們,他會跟他們在一起,一同面對來勢洶洶的遼軍。

韓鐘讓他手下的所有人,都覺得他是為了他們放棄了自己得到安全的機會,冒著生命風險跟他們一起留在城外。

一個無私、忠誠、正直的上司,絕不是那種高高在上、鼻孔朝天、目無余子的宰相衙內,而是跟韓相公一樣值得尊敬的小韓官人。

就這樣,韓鐘憑借他的身份,還有他為人處世的手段,很快就掌握住了這一支隊伍。

如果是普通的官員,用上韓鐘的這副作派,也就讓下面的士兵多信任一點,沒有長年累月的相處,很難收服這幾百名將校士卒。

可韓鐘是宰相的兒子,還是嫡長子,敢冒風險,從一開始,就讓敬其三分,再擺一擺忠貞職守,愛兵如子的作派,輕而易舉地就收服了人心。

被韓鐘收服的不僅僅有他手底下的護路隊,之後陸續被派過來的援軍,也很快被他收服。

範正平就看見韓鐘在營地中東走西繞,最後走到了一頂營帳前。正在吃飯的一群人都站起來。

韓鐘走上前,拉著其中一名軍官的胳膊說了不知什麽,然後兩隊人就都坐了下來,端來了碗筷,吃起了同樣的飯菜。一邊吃,韓鐘還與那些軍漢們說些什麽。

隔了百步,範正平依然能看得出領頭的那人臉上的激動。

範正平認識那人。與他同車前來,神機營中的一名都頭,還是武學學生,有見識,有才學,又能領兵,常年生活在京師,經歷得多,絕不是單純樸實的尋常軍漢。尋常的收攏人心的手段,以他的見識一眼就能看破,但還是兩三天就被韓鐘給收服了。

範正平不知該說什麽,他很清楚,即使他把這一切都挑明了,也沒人會相信他的話。

因為韓鐘是宰相的兒子,而且不是普通的宰相,是開國以來人望最高的宰相的兒子。即使他範正平的祖父,人所共仰的範文正公,能得士林敬重,能得無數百姓愛戴,也絕比不上世人對韓岡的崇敬。

人們相信韓岡,信賴韓岡,崇拜韓岡,那麽,只要韓鐘表現得出色一點,他們也就會選擇相信韓鐘。

而範正平,他是範仲淹的孫子,範純仁的兒子,是天然的舊黨成員,真要說出一些攻擊韓岡兒子的話,首先被懷疑有私心的肯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