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變故(二十六)

“韓岡是要造反啊。走狗鎖門,鷹犬四集。韓岡這真的是要造反啊,子厚!”

呂嘉問義憤之意溢於言表,全然一位忠篤亮直的正人君子,可以親之信之的國之幹城。

呂嘉問如此憤慨,章惇只想呵呵兩聲回應。多年的老相識,誰還不知道誰?

似是無奈地笑了一笑,章惇道:“望之,說笑就算了。”

呂嘉問臉上的怒容忽地一收,笑意從嘴角綻開,呵呵哈哈地大笑起來。

“要是韓玉昆當真造反,說不得就得學著陶糓,從懷裏抽出一份禪讓詔來。”他摸了摸脖子,“大好頭顱在此,可還不想送人。”

“望之說笑了,韓岡屆時就算殺我,也不會殺到你頭上。”

“是啊。”呂嘉問擡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這什物,也就能賣個三五百貫,而子厚你……”

呂嘉問停了下來,章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就問,“我呢?我的腦袋值多少?”

呂嘉問失笑:“幾萬貫還是有的。畢竟這世上就只有一個章相公。”

“也只有一個韓相公。”章惇敲了敲桌子,上面是今天剛收到的河北戰報,官軍主力圍困岐溝關半月,而雄州一部已經在涿州城下連續擊敗了遼人的三支援軍,“三日前,易州克復,打通蒲陰、飛狐二陘指日間事,飛狐一下,蔚州可得。河北河東兩路交通往來,可合兵攻大同,也可東出析津。北虜日蹙,大局漸定。”

章惇緩緩說著北地戰況,官軍節節勝利,平遼或指日可待,可在他的臉上看不見欣喜之色,“緩進、消耗,韓岡所擬方略實效如何,不必我多說了。朝中用兵,無人可比。所以我才不會懷疑韓岡做出了今日之事,他若是處心積慮,可不會變成如此不上不下的局面?”

“確是如此。以韓玉昆的心術手段,當真要反,要麽是動如雷霆,讓所有人措手不及,要麽如春風化雨,讓人不知不覺中入彀。豈會有今日這般醜態。不過……”呂嘉問拖長了聲調,“韓岡今日不反,日後必反。今日之事,朝廷臨事之虛怯無措,一望可知。就連子厚你的虛實,也給人看透了。韓岡收兵馬,據皇城,無人可制。即便是赤膽忠良,怕也是給慣出野心了。”

韓岡過去不造反,也許是因為畏懼,也許是因為時機不到,也許是自覺手中力量尚不足為恃,甚至也可能是當真忠心於趙氏,總之,他還沒有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實力已經膨脹到無人可制的地步。

但今日遇刺之後,韓岡立刻使人控制住了京師武備,無人能阻,無人敢阻,甚至有許多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投奔到韓岡帳下。看到這種情況,聖人都會動一動心。

“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尤服侍殷,但韓玉昆在京師可不只是三分之二了,何況還有王舜臣一幹武夫,說不定都在準備黃袍了。”

呂嘉問向章惇傾過身,壓低聲線,“子厚,你雖與韓岡並為宰相,可今日韓岡若遣兵欺上門來,敢問可有一策退之?”

章惇沉吟片刻,忽而一笑,“我非韓岡,能空手殺人,一措大爾,雖非手無縛雞之力,可也難說能不能捉住一只鵝。韓岡手底下肆無忌憚的軍漢為數不少,怕也不會畏懼我這宰相。”

章惇帶笑自嘲著,呂嘉問冷然,“韓岡如若舉兵,我等宰輔,只一待宰雞爾。”

章惇似笑非笑:“也許還不如雞。不過韓岡若是做反,他要付出的代價可不會少。”他伸出兩根手指,“別的不提,既是叛逆,自然名聲盡毀。二來,他所倡氣學,也必為人所棄。”

“太祖篡位不叫篡,叫順天應人。”呂嘉問很輕松地說了一句極悖逆的話,但言者與聽者全然無動於衷。“韓岡就算反了,一時名聲盡毀,等他篡逆功成,也必有人出來說一句順天應人。氣學更是會成為官學,新學、舊學誰能比皇帝的學問更得人看重。何況他若不反,日後定難善終。以其之智,會當真以為那所謂的大議會,可保兒孫不失?子厚……”呂嘉問看了眼章惇,“你不會也這麽認為吧?”

呂嘉問看著章惇,這句話,他很久之前就想問了。韓岡和章惇並非愚人,都是熟讀史書,自古權臣,篡與不篡,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後果。

篡位,光宗耀祖,福澤綿長。不篡,絕戶絕嗣,先人不得血食。再無第三條路留給權臣。

韓岡或許因為要做聖人,要入文廟,燒壞了頭腦,但章惇可不是,怎麽一板一眼地為韓岡搭了十年唱詞?

但過去章韓明則兩立,暗裏則實為一體,內中隱情,難以窺視。不過今日韓岡籍故一舉掌握京師,章惇的地位岌岌可危,這時候,章惇與韓岡之間有什麽盟約,怕是也執行不下去了,章惇必是心亂,當也可以探一探口風。

章惇緩緩端起茶,將話灌進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