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新議(二十四)

“德孺公,我看這草案,好似沒什麽問題啊。”

範純粹聞言凜然,這部草案翻開來到處都是權臣的影子,根本就沒有給皇帝留下立足之地,眼沒瞎就不會看不出來。

“哪裏沒有問題?!”範純粹陰沉地反問。

那議員一看範純粹的臉色,不由得囁囁喏喏起來:“這……這法案也只是要設立皇儲,以防變亂。文正公在世時,不也曾上表請仁宗立太子嘛。”

他說了幾句,話語漸漸流暢起來,變得理直氣壯,“若有此法,儲位早定,文正公當年又何須心憂。”

連自家老父都被扯進來,範純粹臉色更加難看得厲害。

這本草案的內容,簡而言之,就是排定繼承順位,將皇子,皇孫,乃至宗親,排定繼位的順序,從第一號繼承人排到第五百號。死一個,下面一個頂上,多一個,就往後順延,只論嫡庶長幼,血脈遠近,不論賢愚。

有此繼位順序,什麽太子不太子的,都無所謂了。順位第一的繼承人,天然的就是皇儲。皇儲賢與不肖,一切無關緊要。皇帝的意見也同樣無足輕重,即使偏愛小兒子,也改變不了必須讓嫡長子繼位的規矩。

正如前日那韓黨議員所說,“議會制定法案,都堂實行條貫。至於皇帝,垂拱而治,別搗亂。”

搗亂?!呵,被供到了桌案上,被當做木雕泥胎的塑像,想搗亂也搗亂不了啊!

有此法在,的確不須憂心天家承繼動搖國本,但隨意操持天子,視君如無物,如此明顯的問題,還說沒有問題?

“不然。”這時江公望在旁說話,“這問題可不小。”

“何以見得?”那議員反問。

“令曾叔祖景仁公昔年為仁宗太子事,上章十九次,待命百余日,須發為之白。”

江公望沖那議員笑了一下,笑得他皺起了眉。

議員姓範名呈,表字原甫,成都府人。在成都府旁的懷安軍選了議員出來,乃是蜀地赫赫有名的範氏子弟。舊日以清正聞名朝野的範鎮範景仁,便是其族中尊長。

範鎮最有名的兩件事,一是在王安石初秉政時,反對新法最為不遺余力,二是在仁宗立儲事上,言行最為激切。不過自熙寧之後他就被趕出朝堂,直到致仕也沒能回京。如今作為只比文彥博小一歲的人瑞,以耄耋之齡,罵起王安石、章惇和韓岡來,據說依然中氣十足。

“敢問原甫。”江公望道:“忠文公當時是請立太子,還是直接在章疏中說,當以十三團練為太子?”

範呈被江公望堵了一口氣在肚子裏,範純粹則微微點頭,但江公望隨後的話,卻又讓他表情僵住,“不過,這裏面,也有些話有點道理。”

江公望壓著草案一頁,指著一段話說,“這話說得我覺得挺在理:萬一天子不豫,一紙遺詔出於宮中,幼庶子接位,我等臣僚該諫諍,還是跪領遺詔?”

他點了點書頁上的文字,“太祖本有子,昭憲太後設金匱之盟一事真偽不說,本就是老太太做下的糊塗事。太宗皇帝倉促即位,逼死太祖之子,便是因為名不正言不順,心中猶虛,不得不設法免除後患。換做燕懿王繼位,子承父業,天經地義,也不會有這些事了。”

雖然江公望是鐵杆皇黨的中堅,一心想要讓天子掌握實權,可十幾年下來,趙氏的那點陰私事在報紙上被說了又說。他也早就沒有了需要避忌的警覺。

範純粹一陣失望。江公望多聰明的一個人,竟為韓岡所惑。凡物皆有陰陽,凡事必有正反,禍福皆蘊一體,此等氣學的謬論,江公望竟然信之不疑,還想在這包藏禍心的法案中找到所謂有道理的詞句。

此前大議會的窘境,一幹議員收購報業的愚行,包括京城中的各種抹黑、各種宣揚,也包括在京師外,各地報紙轉載相關報道的聯絡,範純粹一直都不是局外人的身份。就連用刺殺挑撥章韓二賊的計劃他也都考慮過,只是手邊沒有合適的人選去執行。

繼承了他父親範文正公在謀略上的才幹,範純粹他一貫認為,對付敵人,不可留手,更不可保守,合用的手段都可以用上。簡而言之,就是不擇手段。

範純粹早早的就預備好了應對韓黨即將到來的反擊,還做好了大議會被解散,自家入獄的準備——他甚至在期盼這一個結局,要曝露韓岡逆賊的真面目,不付出一點代價是不可能的。

可韓黨的反擊比預計的要巧妙不少。即使是做幌子的《新聞審查法案》,都是直擊七寸的犀利手段,而暴露本心的《皇帝繼承法案》更是要將皇帝徹底變成權臣手裏的傀儡。

並非範純粹不贊成從西周傳下來的宗法制度,而是令出誰手的問題:一邊是議會立法、都堂執行、皇帝遵從,另一邊是臣子承天子之意草擬奏本,天子批復許可,二者結果相似,內裏有著決定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