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新議(二十八)

“姑父?”

“記得小時候,二姑父每逢年節,都會寄許多好玩意兒過來,每次最盼著就是二姑父的禮物了。”

王越娘笑著說的,朝堂政事上,她一句都不敢提。太後的真實想法,她也不想去試探。但心中,卻在暗暗憂慮,“姑父又弄出什麽事了?”

在王越娘的記憶裏,打小兒開始,時不時就能聽到那位二姑父在哪裏的任上,弄出些震驚朝野的事來。

按祖母的說法,是“慣能生事”,還對祖父說,“比你還能耐”,當時還小沒多少想法,現在想起來,比創立新法,鬧得朝堂士林對立兩分的祖父還要“能耐”,肯定是諷刺了。

畢竟在先帝第七子因痘瘡而夭折的當口,獻上了牛痘法,還上奏說因為有幹天和,把最早傳自孫真人的人痘法隱了十年之久。

莫說是當時,就是現在想來,也是把全家老小的性命放在一根細繩上吊著。

雖說那時候才記事,但當時祖父的為難,祖母的憤怒,以及家中無處不在的壓抑感,都像刻在心裏一樣,至今記憶猶新。

幸而沒過多久,開封就傳來消息,二姑母一家安然過此劫,姑父被調回京中任職,家裏面的氣氛終於是緩和了下來。

據說後來,祖母親自寫信,把二姑父好一陣教訓,但等到厚生司保赤局開到了江寧府,府中幼子排著隊開始種痘,她和兄弟們則是保赤局的醫工上門,一個個親朋好友在祖父母面前誇贊二姑父,就連祖母的抱怨也沒了。

很快,經過二姑父手的什物成了搶手貨。雖然還是小孩子,但她的幾個玩伴心機都不缺,一不注意還給騙走了兩個京裏來的魔合羅——因為是二姑母從京裏寄來,說是二姑父在京西買的——因此,還被阿母教訓了一通,當時是委屈透了。

這是王越娘對韓岡——她的二姑父最早的深刻印象了。

長大後,才稍稍明白,二姑父的舉動究竟犯了多大的忌諱,但是,正所謂“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即仁且智且勇。即使是觸怒了皇帝,冒犯了天家,也是不憂不惑不懼。

而從那時候開始,二姑父的“能耐”,一樁樁地傳入耳中。跟祖父爭道統,與天子辯是非,出外領軍,入內治政,及至先皇中風之夜,逆王宮變之時,更是力挽狂瀾。

不論從什麽角度去看,過去的二姑父,都是一派正直忠良的千古名臣的風範。

所以當太後不滿她的敷衍,停下腳步,直截了當地問:“皇後你可知道,方今朝中,最為忠心的臣子究竟是誰?”

王越娘也並不驚訝地回復道:“是二姑父?”

“當然。”太後說得十分肯定:“若無相公,吾母子屍骸不知在何處。”

的確,二姑父一開始肯定是忠心的。

然而皇帝不顧念兩次救命再造之恩,對二姑父銜之入骨,忠心還能剩下多少?

“但皇帝不斷讓人失望,至今也不知悔改。”太後瞥了眼低下頭的王越娘,“你也的確不方便說。不過吾知道,你是明白的。”

王越娘的確明白,也的確不方便說。

不過母子嫌隙至此,她這個做新婦甚至為夫婿辯駁的念頭都沒有,卻不是不方便的問題了。

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方便,而是不願。

皇帝的日常行事,王越娘都看在眼裏。即使出言為其在太後面前緩頰,言不由衷,又有什麽意思?

太後對皇帝所作所為更加了如指掌,“賣畫,笑話。真當人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王越娘更加沉默,只低頭看著腳下的道路。

“韓相公也是對皇帝太失望了。雖說早年立下誓言,不會戀棧相位,可如果皇帝可以輔佐,韓相公還是會留下來的。”太後說得很篤定,可是,她又是一嘆,“如今韓相公這一去,李承之、張璪之輩,哪個是可以危身奉上的?”

太後跳過了章惇,其中用意不問可知。

對當朝首相猜忌到了這般田地,王越娘暗暗心驚。

而太後接下來說得更加直白,“即便皇城內外兵馬,有忠良統領,可宰相之權之威何人可抵?”

王越娘忍不住飛快地向身後一瞥,幸好隨侍都知趣地離得挺遠,十來步之外。

王越娘視線再轉回來,就看見太後沖她一笑。做壞事被抓包的感覺,王越娘羞澀地低下頭去。

太後沒有抓著說什麽,安靜地走了一陣,移步換景,前方一座涼亭掩映在花木中,“進去坐坐。”太後說,拉著王越娘的手,走了進去。

涼亭內被早一步過來的宮人生了火,地板下升騰著熱氣。憑欄坐下,太後看著欄杆外春意融融的花海,王越娘看著太後的側臉。

氣色還好。今年過來,太後的身體比去年好了許多。

“老了。”太後又嘆了口氣,轉回頭來,“沒精神跟那個不肖子周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