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長風(三)

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

王寀的話,韓鐘深以為然。

但王寀的擔憂,韓鐘卻不以為然。

按他父親韓岡的說法,蕭墻之內,從來都不會沒有矛盾。

外部有矛盾,內部有矛盾,最終只看哪個矛盾更大,更迫在眉睫。首先解決主要矛盾,這是處理問題的正確方法。如果弄不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區別,那鐵定會鑄下大錯。

以如今中國之大,中國之強,內憂自然遠大於外患。

中國周圍,不是藩屬,就是羈縻附庸,稍有點聲氣的黑汗垂死待斃,為患百年的契丹苟延殘喘。

要說矛盾,肯定是內部更加尖銳。

所以王寀的擔憂,無謂,且毫無意義。問題一直都是存在的,人人都知道這一點,關鍵在於解決,而不是指出。

而王寀卻像是絕大多數讀書人一樣,看得見問題,卻給不出一個有用的解決問題的辦法。

送走了王寀,公廳內恢復了平靜。詳檢官公廳外的走廊上,腳步聲時時響起。樞密院主樓內,官吏奔走往來,日以繼夜。

都堂荷天下之重,這是一點也不誇張的。

每一天,都堂都要收到數以千計的文函、申狀、奏表,都要批復下達同樣數量的堂貼、劄子。

韓鐘詳檢官的一天,平均要親自處理四百件以上的文件,加上他手底下的官吏,輕而易舉就破千數。

每一份公文的背後,都交織著矛盾、爭執、妥協、交換,滿滿的都是利益。

而只要保證大多數人的利益,那麽天下必至太平。

帝黨潛伏窺伺,朝堂看似平靜,卻暗波重重,可只要天下安靖,百姓不驚,朝堂上就翻不出浪來。

但是,難點就在這裏。

韓鐘曾經聽他父親說過,人的需求有五級,最下三級是溫飽、安全和人情,對升鬥小民,只要滿足這三條就足夠了——吃飽穿暖,太平無賊,家中和睦,閑暇時可以看看球賽馬賽,與友人一起喝酒聊天,如此足矣。

但就執政者而言,最難滿足的就是這一事。天下百姓人數億萬,再小的需求,配上如此多的數量,都會變成宛如天上星辰般龐大的數字。故而天下大治,非聖賢不可為也。

雖然秉政的章相公是開國以來數得著的名相,但要達到聖賢的等級,感覺還差上不少呢。

韓鐘身處中樞之地,所見所聞,對天下局勢,比常人更加了然。

中原兼並成風,自耕農失地越發嚴重。南洋稻米,關西布匹,如潮水般湧入市場,舊日中原男耕女織的小農生活被徹底打破。

僅是京畿,三年以來,因各種變故,外遷實邊的京籍百姓就多達兩萬,已經超過京府總戶口的百分之一了,這是一個很可怕的數字。

沒有了自己的土地,只能給人做佃農。但自從蓄養牲畜成本大幅下降,各色耕作收割的農具機器普及之後,就是上門做佃農人家也不要。

要是有能照料牲畜,能保養農具、機器的手藝就罷了,什麽都沒有,就只知道揮鋤頭出力氣的村漢,如今哪裏都吃不開。

幾個雇工加上幾頭牲畜或機器就能把田地照料好,還要分給七八家人去種?縱橫阡陌占去的土地虧不虧?田主奪佃引發的人命官司,這幾年便不絕於耳。農民群聚鬧事,甚至揭竿而起的都不少見。

雖說還比不上舊年的魔教之亂,並沒有出現能夠攻打州縣的大股賊寇,可各地上報的盜賊消息,以及出剿後的捷報,韓鐘的案頭上,天天都能看到。這邊一兩個,那邊三五個,林林總總加起來,一年就有三五百人了——這只是開封府。

京畿之外,中原各路,因貧而無產而被迫遷移的百姓少說也有幾百萬人。以至於各種原因被抓、最終發配煙瘴地的賊人,年年破萬。

說實話,這麽多無業百姓,放在前朝,甚至二三十年前,便少不了一場席卷數路的大亂。

怎麽辦?

韓鐘聽到的教誨是:內部矛盾,外部解決。

就像是高壓鍋爐,必須裝一個減壓閥,給超過鍋爐壓力限度的蒸汽一個安全的去處。

過去各地無業流民是去隴右,去西域,去雲南,去南洋,如今更能去日本,去涿州,去大同,日後還能去幽燕、雲中、遼東、高麗。

總之,就是移民。

如今按照都堂的規定,各州各縣每半年一起,都要上報沒有產業的戶口名單,如果沒有三等以上戶具結作保,就必須每月到衙門登記,直到其找到差事有人擔保,或者主動申請移民。前往各地的移民,由朝廷安排去向及路途上的飲食,還有落腳地的房屋、田地、種子和農具,移民只需簽字畫押,然後用上十年的時間,還清身上的欠債。

這一套手段,是十幾二十年來,不斷完善的。客觀證明,效果還不錯。西域十七城,平均每座城池,都有了上千戶口,新得的河中之地,已經有上萬戶遷移過去。遠離中土的西域已是如此,稍近處如雲南,南洋,更是年年都有萬戶以上的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