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長風(九)

皇帝,天下之大蠹。

官家,民之賊也。

這樣的觀點出現在橫渠書院中,早已不是稀罕事了。

韓岡章惇為首的都堂以大議會的名義,架空了皇帝,以臣權淩迫皇權。

拿過去的儒門經典,完全可以用叛逆來形容的行徑,自然需要新理論的支持。

為什麽造反的農民都要喊一句均田免糧?名不正而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這個道理不用多說,人人都懂。

韓岡所提倡的君權民授,是如今最流行的理論。

以天下萬民的代表所組成大議會,成了大宋統治者權力來源的根基。祭由天子,政由都堂,皇帝為大議會所立,宰輔是大議會所選,二者並立,同向大議會負責。

韓岡走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甚至第一百步,十幾年過去也沒人能阻止他。跟隨他的人,仿效他的人,附和他的人,理所當然的也就越來越多,對皇帝的看法,也同韓岡的理論一樣。

從韓岡的理論上看,其實天下間也並不需要一個皇帝。

從來沒有什麽天意,只有民意。所謂旱澇,不過是自然現象,蝗蟲地震,也跟皇帝和大臣的德行無關。

既然不論皇帝祭不祭天,老天爺都是自顧自行事,既然沒有皇帝插話,宰輔們都能開疆拓土,將天下治理得花團錦簇一般,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更繁華,那麽要皇帝有什麽用?

皇帝本就是秦始皇自創,天人感應,更是董仲舒編造出來。先秦天人之說,不過是穿鑿附會,或者幹脆是後人偽造。

真正的上古,是賢者共聚一堂,共同推選國君,只是之後被夏啟篡奪。

如今盛世,正該仿效上古,使傳統重新復興,直接讓天下人推選出來的賢者。

至於皇帝和皇親貴胄,虛耗公帑,少了他們拿走的那一份錢,至少能救治數萬百姓。

這是如今橫渠書院中比較激進的觀點。

說皇帝是蠹是賊,也屬於這激進觀點中的一部分。

但莫說這些激進的言辭,只是韓岡的觀點,放在過去,這要砍掉多少人頭?

蘇昞作為山長,鎮日裏聽到的都是類似大逆不道的言論,由不得他不擔心。

氣學的根基還不穩定,大議會也不過召開了一屆,萬一哪一天韓岡這株遮風擋雨的大樹倒下來,跟橫渠書院沾點邊的能不牽連家人,只罪其身都只能看他人的心情。

可如今的橫渠書院,與韓岡表裏一體,一榮共榮,一損共損。說到底,也只有跟著韓岡一條路走到黑。

當然,年輕人是感覺不到危機的。

在韓岡的帶領下,關西士林的地位水漲船高,近些年來,出身關西的進士、諸科層出不窮,幾乎都是橫渠書院畢業。按照書院內的統計,只要哪位學生能在五年內拿到超過一百二十分的學分,那麽他去京師,進士、諸科裏面至少能拿走一樣。

而教育普及上,天下各路,陜西的男童入學率高達八成五,即使是文風最盛的福建,文士群聚的京師都比不上。

都說教化,試問漢唐,哪家能做到上百萬的書院經費,哪家能讓兒童識字率達到八成以上?

都沒有。

有這兩項成就,橫渠書院的學生,擡起腳都比人高三分,高談闊論起來,聲音也會大得能夠穿破墻壁。

“是皇帝生的你,還是皇後奶的你?”

講台上促狹的質問,連同哄堂大笑,從窗戶一前一後傳了出來。

蘇昞尷尬地看了眼韓岡,喉嚨癢癢地想咳嗽兩聲——當今皇後還是韓岡的內侄女。

昨天聽演講,皇帝成了賊寇和蠹蟲,今天聽辯論,更加下三路了。

“我等父母所生,父母所養,故而要孝順父母,此乃天性。但皇帝沒生你,皇後沒養你,拿了俸祿就要做事,一切都是公平的你來我往,卻要你忠心皇帝,這有道理嗎?”

當然沒有。

“哪有什麽皇天後土,成國者民也,富國著民也。跟皇帝和老天沒有任何關系。”

韓岡不打算進去了,甚至連旁聽也沒興趣。他扭過頭,沖蘇昞笑了笑,我們去工廠區看看。

韓岡有此心意,蘇昞很贊成。

橫渠書院在天下數得著的大,方圓近十裏,近處都是校舍和宿舍,校辦工廠則在更遠處。相比起來,學生們的操場還更近一點。

接近黃昏的時候,韓岡和蘇昞經過操場的一角,操場上正上演著一場精彩的比賽,兩支球隊你爭我奪,絲毫不在意依然綿密的細雨,周圍一圈高聲助威的觀眾,各色的雨傘猶如蘑菇一般張開在看台上,不僅僅是學生,還有年長一點的老師和鄉民,毫無芥蒂地緊鄰著坐下來。

橫渠書院內各個分院內部建築聚集一處,但不同分院就分得比較開。如此安排,學生們對分院的向心力就變得很高。學院內部組織的比賽,按照分院分派,尤其是蹴鞠聯賽,球員和球迷為了一分在長場上大打出手的時候,早忘了溫良恭儉讓的訓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