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 海州的幽靈(二)

在瀕臨海州灣的一處樓閣當中,幾名輕袍緩帶,都上了些年紀的文士正在樓閣的二層上置酒高會。而在樓閣的一層,都是他們帶來的從人,或在暖酒,或者炙肉,或者切割魚膾。來來去去,不住的將這些新鮮吃食送上去。樓閣二層上還有絲竹弦樂傳出,幾個老文士身邊,都坐著個盈盈少女,給他們夾菜斟酒。另有幾個女伎在彈唱著蘇東坡的成名之作《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這場面,真是好一派腐朽墮落的封建主義景象。

不過樓閣當中的這幾名文士,卻都是官聲極佳的名士清流。分別是蘇軾、蘇轍兄弟,知海州事曾肇,還有蘇東坡的四個弟子陳師道、李廌、李禧和董榮。

蘇東坡他們是知道了武好古和黃庭堅近日將到海州,才從郁州島出來的——武好古和黃庭堅都有官身,這次雖然是請假外出,但還是用了驛券(那是武好古獻馬的獎賞),因此有驛站行文通報到了海州。曾肇算了算日子就去通知了郁州島上的蘇軾、蘇轍。

而二蘇在島上呆的也有點發慌,幹脆就帶了四個弟子一起到了朐山縣。曾肇則在朐山縣城外的望仙閣擺酒請客,還動用了官伎招待——現在正在歌舞助興和陪酒的女子,都是苦命的海州官伎。

曾肇雖然身在海州,但是也一直留意著都中的風雲變幻,自然也聽說了武好古這個“惡儒”的名號——“惡儒”是侯仲良給武好古的評價。

意思大概就是大儒中的壞人……人肯定是壞的,奸商加近幸!但是儒卻又是大的,因為武好古能夠準確理解孔子的大道,知道孔子的大道是個問題,而不是一個終極答案!

另外,武好古還給出了實現儒家政治抱負的路線,也就是實現“天下為公,選賢與能”的路線。還提出了“天下布道”的理想,要效法先賢,向外傳播儒家真理。

而且武好古不僅提出路線和理想,還真的花錢費力去實現,這可就大大超過了那些連空談都不談不好的儒了。

所以凡是大儒,現在全都承認了武好古,倒是一些還沒有達到大儒境界的讀書人對商人出身的武大郎很有些不屑,跟著侯仲良起哄,稱武好古為儒門敗類啥的……

“……程正叔的門下都是腐儒,現在又出了一個惡儒……”

蘇東坡輕輕晃動著手中一只小小的定瓷酒杯,“看來我儒門終要引來一場破而後立了!”

“破而後立?”留著一部花白的絡腮大胡子,顴骨很高,皮膚黝黑,一張典型的南人面孔的曾肇皺眉問,“是說武好古嗎?”

“程正叔難道不是這場儒門變局中的風雲人物?”蘇東坡笑問道,“他總結出來的理學……雖然被‘惡儒’揭穿了,但是‘惡儒’卻給了理學一個發揚的機會。”

“發揚?”曾肇問,“如何發揚?”

“自是外傳了!”蘇轍在旁道,“正叔的路子是變學為教,以天理為神佛,由道德入天理,又從道家太極陰陽生萬物之說,現在就差一個極樂世界和一個阿鼻地獄了。”

蘇轍果然是一代學閥,對程頤的那一套也看得很透,而且也理解理學創立的原因——實際上蘇家父子兄弟也想融合三教(佛儒道),只是腦補的能力比不上程頤這一派罷了。或者說,蘇家學閥還達不到程頤那般變儒學為名教的境界,在他們的心目中,終究堅持著儒家的本色。

而程頤這一系……實際上已經不再是真儒了!

不過在名教外傳的時候,理學卻比真儒學更加好用。畢竟四夷那裏也是無知婦孺比較多啊!能知道“大道不可與聞,只能孜孜追求”的夷,肯定不是蠻夷,而是個有知識有思想的夷了,肯定不是名教傳播的對象。

所以名教一旦確立了外傳的目標,理學就必然成為外傳的主體——要不然傳什麽?難道告訴蠻夷要相信科學,反對封建迷信?

因而武好古極力推動的儒學外傳,必然會造成理學的提前興盛,這大概是武好古始料未及的!

而海州這邊,讓武好古這個惡儒始料未及的事情還有一件,就是他的遠房七叔武誠昌領著一群白波義門來的鄉巴佬想要承包土地。

呃,這才是武誠昌千裏迢迢跑到海州來的主要原因——說老爹壞話只是順帶而已。

“啊?”武好古是在臨海莊裏休息的時候,聽武誠昌和西門青提起這事兒的。

“七叔,你要承包幾千畝水田?”武好古問,“那麽多你種得了麽?”

“怎麽會種不了?”武誠昌一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你看老夫這模樣,就該知道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我那爹爹就知道讀死書,家裏面種地的事情還不是我在管?那可是幾千人口人同耕同食啊!”

白波義門武並不是收租的義門,而是種地的義門……將近十萬畝土地,有旱地,有水田(很少),有梯田,還有到處都是石子的爛田,都得安排好了。這其中的功夫,可一點不比“五經勤向窗前讀”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