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師

“旬之兄。”

“不敢!不敢!不敢當將軍如此稱呼……”

猛地被蘇定方這樣叫一聲,一直在做賬房的張青月嚇了一跳,他同蘇烈年紀相仿,唯一不同的是,他享受西河套安宜的生活。在大河工坊,雖然也苦了一些,比不得蘇州常州,可到底也是能攢下家業的。

可你說我一個管事,怎麽就跑來吐火羅人的地盤了呢?

和蘇烈這種一把年紀還雄心壯志的人不同,張青月就想老婆孩子熱炕頭,下了班回家熱一壺黃酒,還不是美滋滋?

到他這個歲數,還去學張松昂風雪殺人,這特麽是中年人應該幹的事情嗎?

“旬之老弟。”

拎著一只羊腿,上面滿是撕扯的痕跡,油脂從羊腿精細的瘦肉上滴落,嗶嗶啵啵的篝火旁,卸甲的衛士正甩開了腮幫子猛吃。一通廝殺下來,少說二三斤肉食要吃進去的,倘使還要再戰,那就減半,約莫一斤半的肉塞到肚子裏。

吃肉的場面相當誇張,使得不少赤發黑瞳的吐火羅人都是目瞪口呆。

“將軍萬萬不要如此,折煞,折煞……”

小心做人用心做事的張青月,實在是受不了這種。

“那好,也是某失禮,讓老弟心生懼意。”蘇烈咬了一口羊肉,吞下之後,才道,“老夫將老弟請來,亦是為大計。其中幹系,想必老弟……想必旬之也是知道了。”

“九郎跟我說過,我家宗長也吩咐了。”

說到這裏,張青月一臉的晦氣,瞥了一眼年輕的後生,那後生正在吃肉,牙口好的很。正是風雪夜殺人的張松昂,在安北都護府也廝混過的狠人。

“作甚?”

張松昂一臉的疑惑,擡頭看了一眼張青月。

原本還幽怨的中年漢子,居然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九郎再喝點酒?”

竟是解下水囊,遞了過去……

這模樣,饒是蘇烈見多識廣,也是心中暗嘆:鄒國公家人,還真是千奇百怪。

“老夫知道旬之在大河工坊時,著有幾件佳作,對河中雜胡源流考據甚是精準,故而此來,便要用上旬之的本事。”

“豈敢稱呼佳作,只是為了便當用那些奴工,正好同仁堂的醫者,多愛解剖,原本也是見了要吐,見得多了,如今見了將軍一通沖殺,還能有胃口吃肉……”

一臉的苦楚,讓一幹警戒的衛士聽了,也是莞爾。實在是想不到,一個老實人被精神上虐的如此強大,堪稱是奇葩。

“那依旬之所見,白日所納吐火羅人,跟腳如何?同突厥人可有怨忿?”

“依彼等樣貌,便知乃舊年突厥之後,非吐火羅正宗。大河工坊雜胡有百幾十種,所謂吐火羅正宗,多在波斯以東,膚白赤發青眼。其間更有相類之種,乃突厥可薩部之奴隸。波斯進獻之白奴,多金發碧眼,為突厥頭人及鮮卑豪帥所喜愛,亦有交易河套。”

蘇烈聽到這裏,默不作聲,只是開始慢條斯理地吃著羊肉,雙目盯著篝火,顯然是在思考事情。

“如此說來……倒是可以在其中做點把戲。”

“將軍有何吩咐?”

親衛聽到蘇烈如此說話,便知道有了頭緒,此時雖然讓跟來的勃律人服帖,可到手的吐火羅人是殺還是放,需要仔細籌謀。

殺不是長久之計,孤軍人少,太過分的話,早晚也要撞鬼。蘇烈眼下,不過是先把能沖殺的騎兵隊伍拉起來,那些自由散漫慣了的勃律人,蘇烈根本就沒打算讓他們重新回到勃律去做個富貴兵頭。

但一路行來,不殺又不行,不殺就沒有威懾力,不殺就難保他們的行蹤提前曝露出去。

此次西來,蘇烈是為救長孫沖,嚴格地說,他既無軍令又非逢戰,事成之後,朝廷也未必會給他嘉獎,因為這會有損體面,當然如果朝廷夠狠,補他一個“西域都護府長史”的頭銜,那自然是功比張、班。

“去,告訴這些吐火羅人,咱們和他們之間,乃是誤會。我們是來找突厥人復仇的,看到他們的樣貌很多像突厥人,這才直接攻打。”

“將軍,這般說就行了?”

“只如此自然是不夠的,不過老夫聽聞,舊年破東突厥時,西突厥大肆屠戮西域諸國諸部,奸淫擄掠無惡不作。老夫說他們像突厥人,想必那些老人,會想起什麽來。到那時,有些話,也能說一說,有些事情,也能談一談。”

“可是要與他們些許方便?”

“收了兵器,解了韁繩,先給老弱婦孺吃喝。”

蘇烈說罷,喊了一聲“漢兵不顧身”,便奮不顧身地填飽肚子。

一旁老老實實啃骨肉相連的張青月聽到蘇定方喊的那首“新詩”,也懶得理會,繼續老老實實地啃著。

唯有一個不明白蘇烈吩咐的大兵,小聲地問了一聲張青月:“張管事,作甚收了兵器,解了韁繩,先給老弱婦孺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