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不一般

咣!

“堂堂崔氏,何止與此。何止與此啊——”

將手中的釘耙用力一摜,年不過二十的青年一邊落淚,一邊朝天咆哮著。他依然頭戴冠帽,雖然質地較之以前的絲綢羽絨差了不少,卻還是頭戴冠帽。來西域已經快半年,博陵崔氏的子弟,衣冠總是這般的齊整。哪怕不是日日華服在身,卻也體面。

如今為了上工,舊年楚楚衣冠的少年郎,也收拾了寬大袖口,學著中國老農,將袖口纏裹,或是向上一翻,腰間的衣帶也多是用繩索系的更加緊致一些。

早年流行的步履皮靴,一股腦兒全賣給了胡人,自己為了便當,要麽赤足,要麽赤足,要麽赤足……

行走田間地頭,哪怕是芒鞋木屐,都比舊年鞋靴便當爽利。

“休要聒噪。”

打頭的老漢即便一身短袍,可那股子出人意料的儒雅,還是能夠從一雙老態的眼睛中投射出來。這是一種浸潤某種領域數十年的氣場,外人如何學,那也是學不來的。

不是沽名釣譽的人形畜生,也不是全然沒有臉皮的衣冠禽獸,老學究一枚,僅此而已。

擺了擺手,老漢環視四周,淡然道:“這塊坡地,若是修好‘井渠’,能得田千六百畝。一畝地打一石糧食,一年兩季,多少也能剩個二三千石。夠吃了,再咬咬牙,擠出一筆嫁妝,也不是不可以的。”

指了指不遠處的另外一塊石頭灘,有灌木叢,也有一片草地,跟著稍微長一點的一片亂石灘,便是一塊不差的草場。但草場和他們無關,是西軍的。

“那地界,養豬養雞都可以。老夫聽西軍的記室、文書說起過,有些中國農戶,是跟著賈氏在這裏操持舊業的。漚肥之余,還能產一些蛆蟲,是給家禽進補一場的‘肉食’。草場雖大,也沒崔氏的份,不過,西軍的馬跑起來,草場的蟲子,也是找地方飛的。蟲子可以做個燈,既然讀書,應該也懂‘飛蛾撲火’的道理,收拾一些蟲子,也能給家禽‘進補’。能養鵝,崔氏求親,也不必專門去打個大雁……”

慢條斯理地說著,老漢面色如常,就像是沒有懷念過去一般。他手指搓著掌中日漸厚實的繭子,就像是以前搓著那些新制宣紙印刷的書籍一般,心境如常。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看、懂、做……做到,不可混為一談。既為崔氏子,難不成只有傲氣,沒有傲骨?”

老漢說罷,緩緩伸了個懶腰,然後沉穩地看著一群年輕的後輩:“程處弼既為皇帝所屬‘冠軍侯’,甚麽時候‘封狼居胥’,都是望眼得見。西域,天大地大,大不過唐人,大不過唐軍。胡女尚且知曉‘唐朝軍漢,穿衣吃飯’,難不成,崔氏女比胡女都不如?”

他扛起了鋤頭,鋤頭一挑,竟然是熟練地將一只大茶壺挑了起來,然後一邊走一邊看著年輕的後輩們:“莫要再耍甚麽世家大族性子啦,一個結結巴巴的崔季修還不夠麽?走,上工!”

一片寂寞,只是片刻之後,老少男丁,都是抹了一把汗,吃了一口茶,挖地的挖地,鋤草的鋤草,縱然是有抱怨,也不再入耳,至多至多,只是顯露在了臉上,顯露了在了不服氣的眼神中。

舊時疏勒王城,胡子拉碴的常服文官多了起來,磧南軍在城外的大本營,營帳中只穿了一條沙灘褲模樣大褲衩的程處弼正來回踱著步子,多年作戰留下的胸前傷疤,卻也擋不住多年增長的胸毛。

饒是體毛甚多的胡種親衛,脫了衣服,也沒有程處弼這個來得有沖擊力。

“這崔氏眼下的當家人,倒是好氣魄。這老家夥,什麽路數?”

“季修公的書信中,說起過此人,言及此人是個老夫子,只愛學問讀書,不甚和崔氏嫡傳來去。原本也只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至多子弟求知問解時,會來尋他,比翻書好用。”

“到底還是家底厚啊,一窩的雞毛,還藏著根金的。難怪幾百年不死……”

灌了一氣冰涼的葡萄酒,程處弼掀開軍帳,看了看外面的日頭,這地界,熱起來能死人。不是氣話,而是真的能熱死人。

每年西軍,哪怕是本地的雜胡仆從軍,也是要熱死人的。除了熱死人,還能凍死人。

唐軍因為越來越善於利用煤炭,解決保暖禦寒問題反而要比解決消暑納涼要便利。西域因為環境的緣故,加上地廣人稀,壁爐、地炕在新技術和新燃料的幫助下,很快就受到了歡迎。

程處弼手頭有一個數據,冬季出生的嬰兒,成活率比夏季高得多。西軍雖然是屬於為數不多能稍微管住一下下半身的唐軍,但“有錢有糧”有“煤球補貼”的唐軍大兵,在西域養三五個外室或者只是“飼養”幾個發泄欲望的侍妾,那是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