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後問對

“今後,怕是朕也不能理政,便退居幕後,以作休養。朝政諸事,就交由皇後主持吧。”

頭一回,李世民選擇了放手。

之所以敢放手,或者說放權,純粹是只有一個原因,貞觀二十六年即便出現了天策府第二的勢力,也別想靠軟禁的方式讓他退位。

貞觀,此時此刻,已經不是一朝一代的事情。

它是一個符號,是個縮影。

正如張德說的那樣,李世民就是貞觀,貞觀就是李世民。

什麽李淵,什麽李承乾,什麽李建成,什麽長孫無垢……任由你折騰,誰會服帖?

本該高興的長孫皇後,此刻卻是臉色不太好看,只是微微頷首,半點高興的意思都沒有。

興許是妻子在意丈夫的身體狀況,所以高興不起來,不過在場眾人,沒人會這樣想的。

“朕最後問對於你。”

“陛下只管問,臣有問必答。”

“今後大政,當以何為方略?”

老張想了想,便道:“多生孩子多修路吧。”

像是俏皮話一樣,聽的李世民一愣,旋即笑道:“此間方略,還真是直白。”

“跟百姓講甚麽十年生聚,他們是聽不懂的。唯有直白,百姓才會聽得懂。”

“唔……”

李世民點點頭,“百姓聽得懂。”

念叨著這句話,李世民大概還是明白了一些其中的區別。

自來施政,百姓聽得懂還是聽不懂,對君臣而言都是不會去考慮的。治國施政,抓住吏治,就是成了一大半。再積累點余財,能夠不普遍餓死人,就可以稱作治世。

武漢和洛陽的區別,底層的細節上,大概也就是在這裏。

施政要言之有物,百姓聽明白其中的道理,對官吏的一線運作能力,要求也會更低一些。

總體成本而言,是降低的。

只不過,對傳統君王而言,這並不算什麽好事。

“也罷。”擺了擺手,李世民嘆了一聲,“殊為不易啊。”

“的確殊為不易。”

張德同樣認可這一點,“終究還是抓吏治更容易一些。”

大道理都懂,但真要讓掌握社稷神器之人,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萬中無一啊。

都不需要說什麽富不過三代,一代人之內,這些“奇葩”都是萬裏挑一。到第二代時,懷揣理想者興許還有,但幾經蹉跎沉浮,更多的還是把理想踩在腳下。前路漫漫,你不先掌握權柄,又怎麽實現理想呢?

只是真的茫然四顧那一天,又發現回不過去了。

所以自來吹聖人,但當真聖人降世,又巴不得趕緊把聖人挫骨揚灰。

“那……操之,你不怕麽?”

李世民有點好奇,“這身後事,難不成,從未思量過?”

老張笑著搖搖頭:“從未思量過,這身後事與我而言,無甚要緊的。”

言罷,他又對李世民道:“貞觀新貴替換武德老臣,洛陽新貴又替換貞觀新貴。將來,怕不是揚子江兩岸之非富即貴者,欲染指九鼎。只是,這些人又會是最後的贏家嗎?陛下,不會的。人言君子五世而斬,我看這五世也到不了,百幾十年,大唐人口興許都要破億,到那時,這些個君子,還不是要被剁了狗頭。”

聽他說得有趣,李世民饒有趣味問道:“‘忠義社’中多英傑,此輩何如?”

“李景仁、屈突詮等人,或許一時得勢,但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今時武漢之工坊,是有一口飯吃的,那便是埋頭苦幹,流血流汗也要咬牙堅持。可終有一日,這世道變幻莫測,那些個工坊一倒閉就是成百上千家,失業的工人要是有個三五萬,街頭巷尾,何處是太平地界?”

這般描述,嚇得馬周心臟撲通撲通,便是房玄齡,也是臉皮直抖。

房玄齡並非沒有想過這一天,實際上,因為房遺愛的緣故,他早早地就想象過那一天的到來。雖然很遙遠,但終究是會到來的。

興許房遺愛的孫子都未必能看到,但房遺愛的曾孫,一定能看到!

可以遲到,不會不到。

到了那個時侯,就不是什麽黃巾之亂,不是什麽陳勝吳廣。

“若如此,新貴改頭換面,亦能存續。”

“陛下所言甚是,不過,相較曾經敲骨吸髓的快活日子。這等改頭換面,跟蒼頭黔首一個槽裏撈食吃,又何嘗不是苟延殘喘呢?興許再過三世,又會再起風雲,可那時候,想必這天下讀書識字的,也不甚值當去說。譬如漢陽,便是洗衣做飯的仆婦,也是識得‘米面糧油’四個字的。”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聖人之言,未知其意啊。”

李世民感慨一聲,越發地驚詫於張德對未來的預計,就像是,親眼看到了那一切,那必將到來,驚心動魄又無比熾烈的時代。

“以下而臨上,自來只有漢高帝一人而已。若是千千萬人,不知其艱難千百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