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噴子

裴該問陶侃,打算如何著手,治理下邳國,陶侃答道:“使民當以時。”裴該笑一笑:“這也是老生常談了,卿能說得具體一些麽?”

陶侃擡起眼來,略略瞥了瞥裴該,這才緩緩說道:“百姓本無所欲,不過飽暖二字而已。因此政事不可繁冗,使百姓無所適從,勞役不可輕舉,使百姓疲於奔命。要督課農桑,使軍民勤於稼穡,自然家給人足。官府當在秋熟之際多儲米糧,若有饑荒,則減價糶賣,百姓終年衣食無憂,自然心向官家,然後才可引導之,使知禮儀……”

“倘若有盜賊播亂,或者敵軍來襲,又如何應對?”

“有文事,自當有武備。兵不須多,要在精銳,民間丁壯,亦可在農閑時整訓之。民既有產業,得衣食,自然不會成為盜賊。若敵軍來襲,則逆之於險要之處,使其不得入境,而百姓害怕衣食為敵所劫,自然也樂輸米糧,甚至敢於執械從軍。就目下來看,下邳國周邊並無什麽強敵,些許流寇,侃也不放在心上,但使積聚兩三載,自可無憂。”

說到這裏,陶侃轉過頭去望向熊遠:“倒是孝文的彭城國境內,有銅、鐵之利,恐怕有賊人覬覦,使君當在彼處駐紮一支兵馬,以保護之。”

裴該瞥一眼熊遠,那意思:你聽聽人家是怎麽說的?雖然沒有太多新鮮貨色,終究內容豐富,條理清晰,哪象你啊,就一句“當使民知禮儀”,根本是腐儒之言嘛。

他對熊遠熊孝文的第一印象非常糟糕,總覺得這就是一個眼高手低,光會說大道理卻不幹實事兒的廢物官僚,說不定還是一噴子。也不知道是他在江東噴了王家、庾家或者刁家、劉家什麽人,所以才被發配來江北的呢,還是建康池小,容不下他這只大王八了?

很明顯,他們把陶侃扔過來,是因為那家夥可能威脅到僑客的利益,置之江北,就跟原本歷史讓扔去廣州一樣,跟發配沒什麽區別。而至於扔熊遠過來,必然不會是同樣的理由……

不過也無所謂啦,反正他要去彭城國上任,而自己則留在淮陰,從此只有公文往來,一年都未必有機會見上一面。正如陶侃所說,彭城那兒有銅、鐵之利,極為珍貴,也肯定會招人覬覦,裴該事先已經派劉夜堂率“厲風營”在附近駐守了,而且一旦遇警,還能夠瞬間召集起三四千人的地方武裝來。有這麽一支兵馬在徐州城附近,熊遠還能辦成什麽事嗎?即便想把事情搞砸也很困難吧。

不過他琢磨著,等會兒還是寫信給裴氏,請她調查一下這個熊孝文的來歷吧,以及——為什麽會派此人來就任彭城內史呢?

且說聽完陶侃的“施政演說”,裴該就問了:“我但知陶君為將,屢破賊匪,江左無人可敵,但不知陶君從前可曾管理過民事麽?”貌似根據史書記載,陶侃後來在荊州,治理得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百姓安居樂業,但不知道那是後來練出來的呢,還是現在就有這本事了?

陶侃點點頭:“曾任武岡令、江夏太守,但在任都未及一年。”

“好,”裴該點點頭,“那我便將下邳國托付給陶君了,期以三年,陶君不但要使百姓得溫飽、知禮儀,還須訓練一支強兵出來,以便守備徐方,甚至於北進中原——可能辦得到麽?”

陶侃輕輕嘆一口氣:“我勉力為之吧。”

裴該又問熊遠:“熊相如何,從前可曾理過民事麽?”

熊孝文回答說:“曾為豫章主簿、功曹,後領武昌太守,但未能到任。”

裴該嘴角一撇,微微而笑:“那我便拭目以待,熊相如何使彭城百姓知曉禮儀了。”

……

東海王妃裴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裴該留在江東的情報頭子——雖然不大稱職——她利用自己尊貴的身份,自然可以接觸到建康城上流社會的每一分子,不管是北傖還是南貉。不過裴氏日常接觸最多的,自然是各家貴族婦人,所以她傳遞給裴該的情報,很多牽扯到內帷之事,張家長、李家短的,說實話價值不高。

沒辦法,終究沒有受過正規訓練——話說這年月也沒有什麽情報科目——區區一深閨婦人,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就已經很了不起啦。

但只要裴該明確指定了所要探查的內容,裴氏所能給出的訊息還都挺詳細的。比方說這次,短短半個月之後,回信便即送抵淮陰,信中明確開列出熊遠的履歷——不過止及於三代,因為這位熊孝文,三代之前連士人都還不是呢……

倒真是家雀跳上枝頭變鳳凰的神奇出身,簡直比前漢公孫弘從放豬娃奮鬥到丞相還要精彩,當世大概只有從奴隸到將軍的石勒可與之相提並論。

熊遠的祖父名叫熊翹,原本不過是石崇家中的奴仆而已,但是據說知書達禮,還個性廉潔、正直——真不知道石家怎麽會出了這麽一號奴才——結果某次被潘嶽見到了,非常驚奇嘆賞,勸說石崇把他釋放為平民。熊翹就此返回南昌老家,終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那腰杆兒肯定比鄉下土地主要硬啊,也不知道怎麽一來,竟然得以躋身於士人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