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城守策

南匈奴雖已遷入內地百余年,卻仍然保留著不少的草原風俗,他們在雍、並、司、冀等州擇水草豐茂處,半耕半牧,雖然貴族們大多著漢家衣冠,說著中國話,讀著中國書,來往雄城大邑,但返回故鄉後仍然建帳居住,不時遷徙,還真沒有建造過幾座城池。雖說破壞遠比建設來得容易,但沒有親手築過城,對於城池結構的了解就非常淺薄,雖入中國已歷數代,仍然並不擅長於攻堅。

所以胡軍面對堅城,依舊只有圍困和蟻附這兩板斧,什麽沖車、雲梯、巨弩、大砲,一概欠奉——既沒有技術,也缺乏物資。

這次劉勛率軍來攻成臯,手段也並不豐富。雖說劉勛是胡漢宿將,打過不少惡仗,克陷城邑、塢堡也達兩位數,但那大多是靠著人多勢眾,不計損傷,硬拚下來的。他雖然讀過些中國典籍,但也受時代影響,只關注於儒家經典,兼及班、馬的史傳,中國士人都泰半不讀兵書,他又有什麽必要去找來瞧呢?更別說當時寥寥無幾的兵書戰策,多是寬泛的理論,甚至於神乎其神的兵陰陽,而少涉及攻守之策。

裴該就不同了,他本讀過不少後世兵法,閑時便將還記得的一些語句默寫下來,以授麾下將領。至於攻守之策,中國古代有兩部論述甚詳的名篇,一是《墨子·城守篇》,二是《德安守城錄》,前者文辭古拙,很難理解,更難記憶,好在裴該在石勒營中及在建康時,搜集到了幾卷殘簡;後者通俗易懂得多,雖然未能背誦,大致內容他都還記憶在心。

所以今天,一個有理論知識,缺乏實際經驗——裴該如此,陸衍亦然——一個有實際經驗,卻無足夠見識,就在成臯內外碰撞到了一起。

城下胡軍才剛擂鼓前進,陸衍便令城頭的輔兵放箭。射箭可是一門技術活兒,不是僅僅訓練過一個冬季的徐州輔兵可以玩兒得轉的——除非其中某些人如同陸和一般,本是獵戶出身——再加上既要示敵以弱,當然不可能排開上千弓手,箭如密雨,因此號令雖下,張弓者甚寡,中的的就更少,基本上不會對胡兵造成什麽實質威脅。

而且胡軍自七星堡而出,距離城壁也不過百步左右路程而已,放開腿腳,頃刻間便可奔至,城頭那些缺乏經驗,技術也不過關的徐州兵,頂多也就足夠發射兩輪而已。

胡軍在劉勛的指揮下,一部前出,很快就把預先備好的長梯架在城壕上,逾壕而過;另有三四百人在盾牌手的遮護下,開始向城頭放箭,壓制來自於城上的攻擊。踩著梯子過壕的胡兵,有不少失足落水——泰半是為了避箭不小心滑下去的,中箭而墮者寥寥無幾——正當枯水季,壕中積水深不及腰,既摔不傷人,也淹不死人,那些胡兵抹一把臉上的涼水,很快便能夠攀援而出了。

裴該端坐在胡床之上,視線被前面的大盾所遮蔽,也就只能看見空中零星的箭支劃過,以及正面這一段十數步內的兵卒調動而已。好在陸衍是個曉事的,遣一名能言善辯的士卒,不時跑來向裴該稟報戰況——“賊已渡壕矣……賊已架起了木梯……賊已登梯矣……”

裴該原本距離戰場還有一段距離,頗感雲淡風輕,結果常有人來稟報戰況,雖然還沒到白刃交接的階段,他聽著也不禁有些緊張起來,右手所執竹杖無意識但有節奏地反復敲打著地面,“蔔蔔”做響。

守兵嘗試以長柄木叉去推開攻方的長梯,然而成功幾率低得令人發指。這一則是時機不易把握,只有當長梯將靠而未靠到城堞的時候,才便於斜向以力卸力,而一旦長梯搭上了城壁,下面必有數名胡兵牢牢頂住,隨即有胡兵口銜長刀,攀緣而上,就不是等閑三五人可以推開的了——更多的人麽,那也得能夠擠到一處去。二則,胡人太過偷工減料,很多長梯架上城壁後,首緣距離城堞竟然還有數尺之遙……這根本沒法兒推啊!

一旦長梯架起,胡兵開始蟻附而登,弓箭手就派不上什麽用場了,只能以木、石下擊,可惜太難取準。陸衍預先在城樓上燃薪架鍋,煮了好幾大鍋沸水,命人以陶罐盛了往梯上潑去,然而同樣中者寥寥——因為若不露頭,就肯定潑不準,滾水若不中頭面,潑在胡兵的皮襖上一點兒作用都不起;而若嘗試露頭,則必為城下發箭所傷。

劉勛這回帶來的果然都是匈奴本部精銳,射術甚佳,距離城上不過五六十步遠,就算手上執的是馬弓,也能矢不虛發,且往往正中頭面要害。

裴該在城上,開始聽著有下令聲、呼喝聲,隔不多會兒,突然有慘叫聲在不遠處響起,旋即此起彼伏,延綿不絕,他的心不自禁地便提了起來。正好那名士卒前來稟報戰況,裴該隨口便道:“若潑水不易取準,何不連罐擲落,難道我還缺這些瓦器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