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我為其易,君為其難

新的一輪攻擊過後,胡兵在城上、城下,拋棄了百余具屍體,仍然鎩羽而歸,但僅楊清這一個排,就又躺倒了將近半數。

蔔抽回營向劉驥復命,說城中晉人其力將竭,卻仍為困獸之鬥——“恐怕再有三五日,我軍也難克陷此城。”

劉驥正緊鎖雙眉,背著手在帳中繞圈,聞聽此言,不禁頓足恨道:“殿下又遣人前來催促,倘若今明兩日再不能攻克夏陽,則我還有何面目往見阿兄啊?!”

蔔抽道:“是其時矣,不必等待破城,何不這便射去箭書,催促守將開城而降?彼若肯降,大將軍可以酬以高官厚祿,保證不傷軍民百姓,若不肯降,破城後雞犬不留!或者周晉正當畏懼、猶疑之時,可以搖動其心,也未可知。”

劉驥說好,可以依你之言,試上一試——“聞周晉在晉,為五品下將,我當酬以三品……唔,安北將軍之號,允其獨領一軍。”於是親筆寫下書信,又謄抄了好幾份兒,命士卒綁在箭杆之上,射入城中。

劉驥勸降信送到的時候,周晉正緊握著營司馬的手,雙目含淚——營司馬是在剛才的攻城戰中親自率兵堵口,連中四箭,又被一刀,身負重傷的,眼瞧著未必能夠活過今天晚上。但他仍然硬努著最後一口氣不死,想要再次勸說周晉棄城。

周晉把劉驥的信當著司馬之面輕聲誦讀——他是河內小土豪出身,文化水平比較高,讀寫都沒障礙——司馬便道:“明見胡兒已急不可奈,明日勢必全力攻城,若再不走,我營中堅,必將盡沒於此處啊!”

周晉猶豫道:“奈何百姓……我若獨棄百姓,大都督怪罪起來,如何處?”

司馬道:“大都督雖愛民如子,但非膠柱鼓瑟之人,必能體諒將軍的苦衷……且劉粲書中有語,若不降時,破城之日,必要屠戮百姓……”

周晉憤然道:“難道卿勸我降胡不成麽?!”

司馬搖搖頭:“非也,只是勸將軍在尚能走之時,還是趕緊走吧……”

“劉粲雲我若歸降,乃可不害軍民百姓,則我若走,恐其仍將屠城……”

司馬輕輕嘆了一口氣,開始打感情牌,說:“將軍,各營司馬,其實都是大都督所遣監軍,唯我與他人不同,與將軍情若手足。如裴度、裴嶷等輩,但知熟讀軍律,其實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我卻敢上陣搏殺,自大荔受命,每與將軍並肩而戰,難道將軍以為我是怯懦之人嗎?且我將死,又有何懼啊?

“想我‘厲風左營’,中堅全在夏陽,倘若連將軍俱死此處,則營必亡!而若將軍能破圍得出,尚有整頓士伍,報仇雪恥的一日。除非將軍降胡,自汙聲名,否則城中百姓終究難逃一死。將軍是欲彼等死無聲息,還是肯將來多殺胡虜,為彼等復仇啊?如趙氏孤兒之事,死很容易,逃生雪恥,才是難事。今我為其易,請將軍為其難,將軍幸勿辭也,使我不得瞑目!”

周晉無奈之下,只得安排棄城事宜。他打算率殘兵從北門而出,然後西北行五六裏,躥至橫山山麓,再尋路南下。彼處都是塬地,很不好走,倘若胡兵從後追趕,估計最終跑不出去幾個……但唯今之計,也只好逃得一個是一個了。

可是才剛把不足千名殘兵召集起來——那些重傷難行的,就只好撇下了——就有城中父老跑來遮道而哭,說:“將軍欲棄我等於胡麽?”周晉滿面羞慚,只得辯解說:“城小力卑,終不能守,即便我死此處,終不能退胡……即我此去,恐亦九死一生,只能各安天命罷了。”

然而百姓們仍然慟哭哀求不止,周晉沒有辦法,只好命眾人趕緊收拾行李,跟他一起突出圍城——“但至山地,汝等可自尋活路,我無能為也。”

因為有百姓拖累,出城的時間被一再延遲,直至夜深。而城中這一番喧嘩,自然不能不為胡軍所偵知,趕緊前來稟報劉驥。劉驥大喜道:“周晉將走也!”當即吩咐蔔抽,說你可率三百精騎繞至城北,去堵截他。

蔔抽道:“彼既肯退,我軍入城可也,何必追堵?倘使彼不能走,復入城堅守,又如何處?”

劉驥想了想,便道:“周晉實悍將也,即不肯降,我不能用,亦不可使其復歸於晉。卿不必封堵,唯從後追殺,驅散其部伍,力求生獲此人,可也。”蔔抽領命而去。

所以等到周晉終於暗開北城,帶著百姓潛出來的時候,行之不遠,就有大隊胡騎從側翼洶湧掩殺過來。晉軍守城尚有戰意,既已棄城,難免士氣萎靡,由此驚惶失措,隊列全散,周晉反復喝止不住,反被敗兵簇擁著落荒而逃。百姓們跑不快的,則全都膏了胡兵的鋒刃,哪怕跪地哀哀求饒,也不被放過。周晉這會兒也顧不上老百姓了,伏鞍急遁,好不容易躥入山地,因為道路難行,被迫連馬都棄了,登高而望,就見夏陽城中驟然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