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民不可輕也

石虎驅趕那些被強拉來以充兵役的農夫率先沖擊晉軍營壘,主要目的就是用無窮無盡的人浪來消耗晉兵的體力和箭矢,以及靠著屍體來填埋晉方塹壕,甚至於鋪就可以直登晉壘的通路。

封建時代,又是戰亂之時,晉趙雙方的將吏大多視人命如草芥——裴該所部大司馬三軍,也只能說略好一些罷了——況乎石虎的貪殘兇暴,更居當世之首。在原本歷史上,此人便即惡名昭彰,《晉書》中說他:“所為酷虐……降城陷壘,不復斷別善惡,坑斬士女,鮮有遺類……”

只是別的將領尚且懂得區分敵我,於自家境內的城邑、百姓,總會稍稍留些情面,殺戮別家境內民眾,也有削弱敵方生產潛力的考量在——因為只有百姓安生種地,才能供給軍需啊,傻瓜才不懂這個道理哪。

石虎卻不同,無論敵我,凡人命在其眼中,俱如螻蟻。誰說自家的老百姓就不能擅殺了?反正我得了十數萬牛羊,且能吃一陣子呢,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再者天王授我之命,乃是摧鋒破銳,奪取敵方城邑、土地,至於發展生產、收取貢賦,那是續鹹之流文吏該做的啊,關我屁事!

關鍵石虎見到道路狹窄,晉壘難克,生怕此番南下將鎩羽而歸,且寸步不能突入平陽郡。昨日張豺試攻晉營,已經探明了若不付出極大犧牲,即便兩三千晉卒恃險而守,數萬兵馬都難逾越;而若等到晉軍主力從平陽上來,估計即便付出再大代價,依舊難以成功……就目前而言,時間是最重要的,為了爭取時間,人命何所惜哉?

只要能夠突破晉營,順利下平,到時候回旋余地就大得多啦,我眾敵寡,關中在秋收前又不可能大舉派發增援,則破敵而復平陽就大有機會。反正臨時拉來這些農夫也派不上太大用場,不如就讓他們去為了我的勝利而英勇犧牲吧!

能用汝等的屍體,鋪就我皇趙奪取天下之路,雖死猶榮也。

石虎出此下策,還真不是什麽深思熟慮、反復權衡後得出的結果,而純出本能——晉壘難克,除非用人命來填,則沒太大用的人命,我這兒有得是啊。於是張豺尚未返歸營中覲見之時,他就已經派人北歸,要求把農夫們全都組織起來,驅趕而上山道了。

缺乏訓練的農夫,又在狹窄山道,行進速度之慢本當令人發指,然而羯兵得了石虎的吩咐,絲毫也不手軟,於路便已然砍掉了上百顆腦袋,叉在矛尖上,用以威嚇農夫,逼得他們不管白天、黑夜地急行軍,不到一日後,便即直迫晉壘。

晉陣中看到“趙兵”迫近,當即左右四壘亂箭齊發,那些農夫如同割草般一茬茬地倒下……

倘若在平地之上,驟然遭受這樣沉重的打擊,則缺乏訓練、毫無組織度的農夫必然四散而逃,僅僅夾雜在其中不足一成的真正趙兵,是根本難以約束和攔阻的。昔日在苦縣寧平城中,已然喪失鬥志,且無組織的數萬晉卒之所以為少量羯騎所圍而不敢動,那是因為突圍必死,幻想著投降或有生路。今日之勢則全然不同,留在對方弓箭射程內必死無疑啊,只有往回跑才有望逃生。

然而山道過於狹窄,隊列又極擁擠,山上更驅趕著後續農夫不管不顧地繼續朝前頂,則前面受創或受驚之人,即便想逃也無路可走,只能被身後的同袍推搡著繼續向前……間中有幾個想要爬上兩側的山崖,但不是跌落下來被大眾踩成肉泥,就是被羯兵放箭活活射死。

可憐那些倒伏之人,即便還有一口氣在,也很快就被踩踏得支離破碎了。

姚弋仲及麾下晉卒見此情狀,無不膽戰心驚——從來戰陣之上,最怕遇見泯不畏死之敵了,但眼前這些“敵人”不是不怕死,而是被逼前來送死,那就更加可怖。弓箭手被迫反復扯動弓弦,射出一輪又一輪的箭矢,但他們終究只是輔兵而已,訓練強度有限,不可能精確瞄準,基本上都是朝向一定範圍覆蓋射擊,難免漏網之魚。況且即便身中數箭,甚至於咽氣者,也有不但不倒,反倒被身後農夫推搡著屍體還繼續朝前滑動的……

這些死而不偃的屍體越來越多——農夫們終究是人,是人就懼死貪生,是人在瀕死之時就會激發出超乎平常能力的智力和體力來,他們逐漸懂得躲藏在屍體後面,以他人的血肉來遮擋晉矢,以保住自家的性命。

至於身前送命之人是否熟識之人,是否同鄉,甚至於是否親眷,到了這個時候,也全都顧不得了。父子之恩、兄弟之親,在後有利刃、前有箭雨的淩迫下,也只能暫且拋諸腦後。

就這樣,雖然箭不停放,趙兵前湧之勢卻幾乎不受影響,死了一個還有一個,射殺一層還有一層,擁擠的人群就如同一條巨蛇般迤邐向前,不可遏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