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拜別莊子

由於這次族兵啟程頗為倉促,蒙仲不敢耽擱,次日便騎著毛驢返回了莊子居,將宋王偃下令再次征兵的消息稟告了莊子。

聽了這個消息後,莊子沉默了許久,旋即用筆在一塊竹牌上寫道:你留在居內即可。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中,隱隱透露出莊子的自信——他自信就算是宋王偃得知此事,也會看在他的面子上,對他弟子蒙仲沒有服役從軍一事視為不見。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眼前這位弟子竟然說要服役從軍。

「為何?!」

在聽到蒙仲的話中,素來神色淡然的莊子,一下子就凝起了眉頭,雙目嚴厲地直視著眼前的弟子。

在這份審視下,蒙仲恭謹地解釋道:“夫子,若學生逃避了這次服役,那麽將有一名比我還要小兩歲的族弟代我踏上戰場……”

他指的便是蒙孚,即蒙摯的兒子。

然而,這個解釋並不能使莊子感到滿意,在他竹牌上寫道:儒家的仁,使你動搖了麽?

不得不說,道家的思想有時候實在太過理想化,縱使是作為道家聖賢的莊子,他其實也沒有達到他所期望的那種境界——只不過是處於追尋那種至高境界的中途而已。

比如說,莊子很厭惡儒家那種“授業解惑”的教導方式,他認為「道無問、問無應」,每個人的道都應該由個人自己去探索,且道道不相同,師父的道,未必就是弟子的道,可為了不使道家的思想斷了傳承,莊子最終還是用他抵制的“授業解惑”的方式來教導弟子。

這也是無奈。

再說「蒙孚代蒙仲服役從軍」這件事,其實這對莊子並無幾分觸動,“仁”是儒家的主張,道家的主張是“道德”,即遵尋本性,舍棄狡智、貪欲、仇恨等等後天的附加,順應自然,提高自我。

而在莊子看來,蒙孚代蒙仲服役從軍,是為了報答蒙仲的兄長蒙伯曾經救了其父蒙摯,這是一種事與事之間的關聯,其本身並沒有什麽善惡之說,蒙仲只需去接受、去順應即可。

可現如今,蒙仲與其母葛氏卻因為不忍「蒙孚年僅十二歲就要代他從軍」,故而準備自己踏足戰場,這反而是被“仁義”所束縛的體現,是不自由的體現。

更關鍵的是,莊子抵制戰爭,在他眼裏,挑起戰爭的宋王是失道者,宋國的士卒是失道者,滕國的士卒是失道者,滕弘、滕虎亦是失道者,參與這場戰爭的雙方,無分對錯,都是失道者。

而蒙仲作為他莊周這個“得道者”的弟子,竟準備踏足俗世參與失道者的戰爭,這如何不讓他感到失望?

在沉默了片刻後,莊子決定將事情挑明,於是他在竹牌上寫道:或許,儒家的仁說,只是你的假托之詞,你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報兄長之仇。

蒙仲張了張嘴,在遲疑了幾息後,最終低下頭說道:“不敢隱瞞夫子,‘不忍蒙孚代我從軍’,這是我娘的善心,而學生只是……確實為了找機會為兄長報仇。”

莊子用贊賞的目光看著蒙仲,畢竟蒙仲雖然在某些事情上不符他的心意,但至少在“誠心”上並無虧損,向來是誠實守信,這個品德非常珍貴。

想了想,莊子在一冊竹簡上寫道:宋滕之戰,我稱其為“失道者之爭”,宋王罔顧自己國人的性命去攻打滕國,而滕國亦以暴抵暴,是故這場戰爭不會誕生真正的勝者,雙方皆是敗者,你要踏足這場一場必敗的戰爭?縱使你能殺了滕虎,為你兄報了仇,但滕虎亦有兄弟子侄,彼必視你為仇寇,終有一日亦會來找你尋仇,似這般冤冤相報,幾時才能結束?

頓了頓,他又在竹簡上寫道:何不退後一步?今宋王再次伐滕,恐滕國或將不存。若滕虎死去,你與滕虎的恩怨亦可煙消雲散,此後你可一心向道,跟我追尋大道至理,豈不好過踏足“失道者之爭”?

“夫子教訓的是。”

蒙仲低了低頭,旋即低聲說道:“但兄長自幼待我極善,他被滕虎所殺,學生不能無動於衷。”

「愚蠢!」

莊子在竹簡寫道:這不過是你被迷惑了本心而已!若你兄長果真對你極善,那麽他九泉有知,又豈會要你冒著危險為他報仇?

“「夫子您又不是我兄長,又怎麽知道我兄長會怎麽想?」,倘若換做惠子,想必會這樣回答夫子您吧?”蒙仲稍稍笑了一下,旋即正色說道:“夫子說得對,這與我兄長無關,只是我個人的執念。”

“……”

莊子看著眼前的弟子長長吐了口氣。

不得不說,他有些後悔教授這個弟子道、名兩家的思想學術,這不,他已漸漸說不過這個弟子了。

就在莊子思索著該如何勸阻時,蒙仲首次叩拜大禮,朝著他重重磕了幾個頭,旋即正色說道:“盡管夫子尚未承認我這個弟子,但您教了我四年,在學生心中,您即是我的恩師。恩師有命,學生理當遵從,但唯獨這件事,學生心意已決……今日前來,是特地向夫子拜別。殺或不殺滕虎,其實這兩年學生反復思考與猶豫,但並未得出結論,但學生相信,只要他日見到滕虎本人,學生的內心會告訴我結果,這樣無論殺或不殺滕虎,學生心中的執念都能去除。倘若那時夫子還肯接受學生,學生再在夫子門下,學習大道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