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取易守難(上)

松永彈正此生,誠然可嘆。

遙想他一介底層町民(抑或是土豪地侍,越是下層越缺乏明確的身份劃分),既非高名大姓,又不是三好家的阿波譜代,卻能努力把握住城頭變化大王旗的時機,攀上三好政權的騰飛勢頭,由一介書佐文吏起步,歷經佑筆、奉行、足輕大將等職位,年四十五時才得到拔擢,以越水城代的身份獨當一面,五十二歲更進一步成為一國之主,最終是從無到有,創建了官至從四位下彈正少弼,職至幕府禦相伴眾兼大和守護,領地超過二十萬石的家族。其中艱難坎坷,自是不言而喻。

然而他的魄力、才具和氣運,比之同時代頂尖的英傑,始終還是稍遜了一籌。

松永久秀此人,一貫是輔政之才勝過為君,長於庶務,拙於軍陣,與商賈公卿相善,卻見惡於武士同僚,因此種種因素所限,在三好長慶死後,群龍無首,風雲際會的關鍵時刻,難以將政治地位上的優勢,轉化為實實在在的土地與兵力,反而一度被三好長逸所壓制,險些身死族滅。

從此之後,這位“惡彈正”的人生便開始漸漸的走下坡路。

一方面可能是隨著年事已高,松永久秀本人的智術和判斷能力有所下降,另一方面,他的兒子松永久通實在是個不省心的人,才具遠不及其父,野心卻猶有過之。

依靠往日積累的人脈與高明的外交手段,以信貴山城為據點的大和松永氏在足利義昭和織田信長二元執政的時代,依然被視作是頗有影響力的畿內巨頭,但往日的風采是再也不復了。

尤其從信長遇刺,到武田上洛這段時間,畿內局勢幾度劇變,而松永久通兩次選錯了邊站隊,將其父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政治資本,終於揮霍得差不多了。

偏偏這時候,殺出一個講究“斬草除根,誅惡務盡”的平手汎秀,油鹽不進軟硬不吃,頂著巨大的財政壓力,集結了超過三萬人的部隊,將信貴山城圍得嚴嚴實實,眼看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了。

用一句古人的話形容,這種心態叫做“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於是就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堂堂松永彈正,畢竟是曾經有資格窺視神器,接近過至尊之位的人,雖然垂垂老矣,無力再扭轉乾坤,終究不乏寧折不彎的勇氣。

其獨子和長孫,已在比叡山上,歿於佐佐成政之手,僅剩的幼子,又在天守閣一同玉碎了。如此說來,隨著這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大和松永氏數十年來的一切,無論是光榮勛績還是陰謀詭略,都被付之於煙消雲散。

“這起碼該有三百斤……不,是五百斤火藥才能有的爆炸效果吧!老子這麽久都沒見過這麽大的場面,也不知道松永家哪來這麽多的貨……”經過最初的震驚後,近來時常執掌火器部隊的一門眾野口政利,對著熊熊燃燒的“遺址”嘖嘖稱奇,“可惜春田屋秀一先生不在,他若是親眼看到,大概能推算出更多信息……”

一旁的長宗我部元親稍稍退後,盡量顯得平靜沉著,但聽了野口政利這話,卻忍不住心生苦澀之意——火藥這玩意兒,成本其實不算很高,制作工藝也並非絕密,但所需的硝石、硫磺在扶桑卻是很難買到。長宗我部家窮盡土佐之力,至今也才得到五六十斤,按一斤火藥可以讓中型鐵炮發射一百次計算,一共就是五千次射擊而已,學人家發展火器那是遙遙無期的……可沒想到人家松永彈正花了好幾百斤火藥就為了自爆,畿內人果然有錢……

難得有機會獨領一軍(其實真正負責軍務的是和泉眾筆頭寺田安大夫)的淺野長吉也湊了過來觀賞,他看上去很是意猶未盡,聽了議論便吐槽道:“既然還有這麽多存貨,為何不用來向外射擊,繼續抵抗,反而要與城攜亡呢?這松永彈正的心思,我真是想不明白。”

火器經驗豐富的野口政利早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但他見這淺野長吉口無遮擋,語氣不甚恭敬,懶得答話,只呵呵一笑,不去理睬。

旁邊另一位一門眾生津貞常向來沒什麽脾性和心眼,也不覺得受到冒犯,走近兩步,仍是笑呵呵地回應說:“淺野殿,您大概沒注意到,剛才交戰之時,松永家雖然有不少士卒手持著鐵炮,但並未對我等造成什麽阻礙,反倒是不少炸膛傷了自己的……須知我平手家‘春田屋’的良品,是有了兩年多的反復試驗之後,才發到軍中使用的,看來松永家是只湊齊了火藥,還來不及仔細琢磨其中的機巧呢!”

“啊哈!看來我們的總大將,平手刑部大人的本事,外人終究是沒法輕易學過去的。”織田長益耳朵甚好,遠遠聽到人聲,便喜形於色興高采烈地大發感慨。只是他話中的內容,仔細想來,頗有些深意——你一個織田家的一門,稱呼平手刑部大人作“我們的總大將”,這可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