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君影草

次日一早,天還沒亮朱高煦就起來了。府邸中十分安靜,籠罩著白霧,未滅的燈籠忽明忽暗,顯得十分幽冷。

他在一間廂房外碰見了杜千蕊。她手裏擰著個碎花布包裹,慌忙走上前半蹲作禮,“沒想王爺這麽早就起來了,奴家問王爺安好。”

“王貴呢?”朱高煦回顧左右。

杜千蕊道:“王公公住外面倒罩房,叫奴家今早拾掇好、便過去找他,奴家準備這就去哩。”

於是二人沿走廊往外走,出得一道門廳,走到了倒罩房排頭。這時,忽然從馬廄後面傳來竊竊私語。朱高煦不禁轉身,不動聲色走到墻角處,站在那裏待了一會兒。

離得近了,便聽到一個聲音低聲道:“你知道湘王的事兒了罷?舉家自焚死啦!”

“何至於?”另一個聲音道。

“有人說是朝廷削藩逼的,俺看未必,藩王們心氣兒高,一下子受屈於刀筆吏,哪受得了?”

“說得不錯,看這邊高陽郡王跋扈的勁兒,一言不合便將朝廷命官活活打死!”

“不仗著燕王,這高陽郡王還能囂張幾日?嘿嘿……”

朱高煦不動聲色走了出去。那倆人轉頭一看,臉色頓時如同死灰,愣在那裏如木雞一般,只有雙腿在劇烈地顫動。

其中一個率先“撲通”跪倒在地:“王爺饒命!”

另一個也趕緊伏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不住討饒。

朱高煦冷道:“造謠是非,離間君臣,你們是不是活夠了?”

“不敢了,小的不敢……”二人臉色已是紙白。

朱高煦揮手道:“滾!”

一旁的杜千蕊看得,面露意外之色……大概在她看來,這個動不動就把人打死的王爺,怎就輕易放過了那倆奴仆?

他們繼續向前走,朱高煦回頭看了杜千蕊一眼,“這宅子屬於燕王府的產業,不過平常宅子裏沒什麽人。咱們兄弟來京師後,朝廷‘好心’派了些人過來照料,此時府上大多並不是咱們的人。”

他頓了頓又道,“與他們計較,沒任何用處。”

杜千蕊忙道:“王爺寬宏大量,叫人敬佩。”

朱高煦搖頭不語。

他這時看到了幾束白花,開在墻角的芭蕉樹下。定睛細看,原來是鈴蘭……在後世是很常見的觀賞植物,但在眼下卻著實非常稀罕。古代似乎叫君影草,北方深山裏的植物。燕王府的人大多是北方人,也不知誰弄到這院子裏栽種的。

他忽生靈感,用煞有深意的語氣道:“杜姑娘看到那角落裏的小花了麽?君影草,花開得小,難被人注意,又喜在陰暗之處,卻全身都有毒!”

杜千蕊果然聽得若有所思。

沒一會兒,便見著了王貴,朱高煦囑咐兩句,目送他們出門。他們在這個時辰走,等城門一開,就能馬上出城了。

朱高煦猜測,若黃子澄對那事兒不願善罷甘休,最好的辦法是告禦狀。

能懲罰藩王的人,在京師大概也只有皇帝了。王子犯法,是不會和庶民同罪的;懲罰王子的法子之一,是拿他身邊的人開刀。

……兩個時辰後,朱高煦便確認了自己的猜測。四舅徐增壽上門,罵完朱高煦已近午飯時辰,飯桌上徐增壽透露了這個消息。

徐增壽是朱高煦等的長輩,不過年紀也就二十幾歲。他穿著花花綠綠的團花錦袍,不僅顯年輕,更顯輕浮。

離開飯桌後,徐增壽便一屁股坐到一把太師椅上。

三個丫鬟躬身走到他面前,一個捧著木盤,一個端著碗白水,另外一個端著茶。徐增壽嫻熟地端起白瓷碗,喝了一口白水,仰起頭“咕咕”從喉嚨裏發出一陣十分誇張的聲音,然後吐進銅盆裏;再接過茶盞,揭開蓋子撫弄著水面。

朱高煦頓時看向對面,與世子等人面面相覷。

世子揮了揮手,將丫鬟們趕出廳堂。

徐增壽大模大樣做完瑣碎之事,語氣也緩和了,並不再罵罵咧咧,開口說道:“高煦,俺聽聞這件事,大抵是因一個富樂院的伎女而生事?俺聽了來龍去脈,你是不占理的。那許大使為籌備宴會,到富樂院挑選樂伎,與你爭執,便被打傷;接著在路上遇見,又與你理論,竟被活活打死……當然那只是別人的說法,舅舅想聽你怎麽說。”

這時世子和高燧也側目看著朱高煦。

朱高煦沉吟片刻,找到了矛盾的重點,並不是為了爭一個歌妓,要說的地方當然也不是在富樂院。於是他便把許大使如何勾結地方官草芥人命,如何害得杜氏淪為歌妓,大致說了一遍。

徐增壽吃飯的時候,舉止是比較粗俗的。但是徐增壽很快又展現了他的優點,願意耐心聽人說話。

聽罷,徐增壽沉吟不已,或在思考這件事的黑白對錯。

朱高煦又道:“我去過富樂院兩三次,沒幹別的,只請那杜姑娘唱曲。她說話也好聽,抑揚頓挫、高低婉轉,可誰又知道,她是飽經冤屈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