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熟悉又陌生

房中一片黯淡,只有從一扇小窗戶裏照射進來的月光,才讓人能辨別床的位置。這張木床不知多少年了,杜千蕊被賣出家門前,它就在那裏。現在只要人在上面稍微動彈,就會“幾嘎”地響,好像隨時都可能散架,但到現在都還沒散架。

那扇小窗戶前,杜千蕊兒時就在那裏學女紅。記憶裏印象很深,就是覺得小了點,大白天窗前也不太亮,眼睛難受。現在再看它,顯得更小……或許是在外面見過更大的窗戶了。

若在白天,能看見那裸露的褐黃色土墻有很多裂縫。多年前杜千蕊就擔心墻壁會不會倒,不過到現在也還好好的。

一切都那麽熟悉,畢竟出生就看到的地方。哪怕這裏再怎麽不好,杜千蕊卻有一種親近感,好多年前的點滴回憶,都在這裏找到了契合點。雖然那些多是不太好受的回憶。

一切又那麽陌生,以至於現在杜千蕊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裏能怎麽活下去。

她似乎有種繁華落盡、回到最初的感受。又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房間外面的堂屋裏,爹娘似乎有些爭執。聽不清娘說了些什麽,只聽見爹在反復強調:“外頭有債,要剁手跺腳!”

過了一會兒,李掌櫃的聲音竟然道:“儂讓餓今晚睡裏邊,馬上就給儂錢。”

杜千蕊頓時抱緊了被子,生怕爹答應下來!富樂院確實有專門接客的娼,不能隨便挑客人,她們或許已經接受了習慣了,但杜千蕊實在有點受不了。

這世上最可怕的是被爹娘賣,連官府也不會過問。剛回來時,杜千蕊就想再跑出去,但始終走不出第一步……一個女子在這世道上,若是無親無故,最後只有兩條路,要麽變成“船娘”接客,要麽被賣到不知什麽偏僻之地給人生娃,說不定還不如跟了李掌櫃、更不如在家裏。有錢也沒用,豈不思慮能用多久,獨身一個女子,總會被人盯上。

杜千蕊的爹的聲音道:“可不成,忌諱哩。大妹不點頭,夜裏有動靜,叫餓在親朋前面何地擡頭?”

接著似乎在商量價錢了。

杜千蕊徘徊良久,終於拉斷了縫制到裏襯的線,把玉鐲子拿了出來。她拿起鐲子對著小窗的月光,最後又看了一眼。

“嘎吱!”房門打開了。朦朧的油燈下,三個人都回過頭來。

杜千蕊拿起玉鐲子,“爹,你答應別賣我,就拿這個去還債。鐲子恐怕比我值錢,銅錢也要值一百貫!”

“一百貫……銅錢?”她爹頓時眼睛一亮,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

杜千蕊冷冷道:“爹爹先答應我!”

她爹馬上點頭道:“成!”

於是杜千蕊便松了手,將玉鐲子放到爹的手裏。

“餓瞧瞧。”李掌櫃也瞅了過來。她爹也不太懂,便遞給了李掌櫃,反正這東西可能最後也會變成李掌櫃的。

李掌櫃走到油燈面前,把玉鐲子靠近燈焰,眼睛幾乎要貼到鐲子上了。先前的輕浮表情已然不見,聚精會神的樣子,神情十分嚴肅,將玉鐲子緩緩地轉動著,沒放過一小塊地方。

“六十貫寶鈔。”李掌櫃說道,“馬上就給儂鈔!”

杜千蕊的爹皺眉道:“餓大妹說要一百貫銅錢!”

李掌櫃的使勁攥著玉鐲子不放,笑道:“怎值如許多?余幹縣就餓能出得起六十貫鈔。”

杜千蕊的爹道:“銅錢哩?”

李掌櫃的道:“自個算,眼底下北邊在打仗哩,江西這頭,要十貫鈔才算一貫錢。儂要銅錢就五貫,餓身上冇得,明朝到縣城裏算。”

她爹想了想道,“寶鈔一年一個樣,餓要銅錢,十貫!餓大妹有見識,儂有得賺哩。”

李掌櫃的笑道:“儂得了錢,說得像是能管到明年一樣?鈔同樣花的,六十貫鈔比五貫錢多。”他笑起來,臉上的肉仿佛擰到了一塊兒,手始終沒有放下那玉鐲子。

他頓了頓又道,“到縣城得幾十裏路,儂收鈔一樣的。弄個嘛,八十貫,冇得當票。”

杜千蕊的爹終於點頭道:“成了。”

李掌櫃馬上把玉鐲子小心放進懷裏,用手拍了拍,呼出一口氣來,十分爽快地從袖袋裏摸出一疊寶鈔,數了數留下幾張,然後遞給杜千蕊的爹。

她爹也數了兩遍,拿到油燈前細看。

李掌櫃笑道:“放心!瞧上邊的字:中書省奏準印造大明寶鈔與銅錢通行使用,偽造者斬,告捕者賞銀二百五十兩,仍給犯人財產。”

他接著又笑眯眯地轉頭望向杜千蕊,說道:“餓再等一陣,儂遲早是餓的!這世道,便是肉弱強食。餓比儂家都強,餓奪儂,便理所當然!”

李掌櫃說罷,總算暫時放過了杜千蕊,要了火把,說有船在村口等他。

杜千蕊回房閂上了門,坐在漆黑的床邊上,久久沒有動彈。這陣子她也沒做什麽事,但突然感覺非常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