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三章 燈下黑

京師皇城以西,先帝欽賜給名士高賢寧的豪宅空蕩蕩的。他的父母妻兒都在山東老家,到了晚上通常是獨睡。

高賢寧放下手裏的書,拿起桌子上的小鐵鉤,輕輕撥了一下油燈裏的燈芯,屋子裏一下子就稍微亮點了。

他也沒覺得寂寥,聖人言君子慎獨,何況高賢寧早就習慣如此光景。當年為了科舉寒窗苦讀,經歷這樣的夜晚數也數不清。

不過他沒有繼續拿起書來讀,卻饒有興致地看著那盞油燈。燈盞像個碗兒,桌面上一片燈光,但碗兒下面卻一團漆黑;整張桌面上,碗兒下面那塊地方、離燈芯最近,卻是最暗的所在。

這樣的陰影,讓他恍然想起昨天淩晨、去耿通家門口放東西時的光景,長街上點著燈,但他站的地方正在一片黑影裏。

那封告密信有一個陷阱,如同燈下黑一樣、最妙的地方就是郭銘!

看到信的人,通常都會只盯著郭銘,或許會猜測有人要陷害郭銘、或許會猜忌郭銘確實心懷怨憤;卻很容易就忽略內容的本身,那便是皇帝與嫡長子的關系。

如果不是告郭銘,那麽效果恐怕會恰恰相反。

所以高賢寧才會自作主張,修改“李先生”的計謀,冒險直接拿漢王的嶽父做文章!

會不會因此得罪人?那是當然的。不過高賢寧再次尋思了一下老師(齊泰)、以及漢王的為人,至今沒有後悔這樣幹!

如果將來漢王對此有絲毫責怪,高賢寧就準備馬上歸隱了。不僅為了自保,而且他覺得這樣的上位者、根本不值得輔佐,若非知己,何必謀事?他高賢寧僅僅一個生員,但就是有這個傲氣!

……次日一早,皇帝朱高熾到了東暖閣,他準備先看一下重要奏章,然後到禦門與大臣議事。

不多一會兒,朱高熾忽然把一份奏章生氣地扔到了地上,罵道:“這些人,不為朝廷社稷分憂,成天只會琢磨這些鎖事!”

“皇爺息怒。”宦官海濤跪伏在地上,撿起地上的奏章,看了兩眼,忙小心翼翼地放到禦案上。

翰林院侍讀高賢寧的奏章。而今前方平叛戰爭正是要緊之時,那儒士竟然上書勸皇帝早立嫡長子為太子、以安社稷!道理說得冠冕堂皇,引經據典寫得好文章,但朱高熾非常清楚這幫人、還不是想為他們自己長遠打算?

朱高熾十分生氣,又罵了兩句,看其它奏章時、已經沒啥心思了。

儒士確實不分輕重,但似乎沒必要這麽生氣的。連朱高熾也沒想到自己會那麽惱火,那麽不高興。

他張開肥肉中間的嘴,下頷往下一擠、下巴的層數更多了,他喘了幾口氣才盡力平息心中那股火……片刻後昨日那燒掉的告密信卻又像鬼魅一樣,忽地又竄到了心頭:太宗因喜愛皇孫朱瞻基,以為“類己”,才勉為其難封了今上;太宗的皇位是想傳給孫子,並不是兒子。

朱高熾沒吭聲了。悄悄一想父皇濃眉大眼的面相,又想了一下九歲多兒子的模樣,瞻基稍微一長開、模樣真的與他爺爺十分神似,完全不像朱高熾這張白胖圓圓的臉。瞻基貪玩、最喜到處跑,也愛騎馬射箭,性子與他爺爺差不多;而朱高熾本身喜靜不喜動,讓他出門瞎晃,還不如安安靜靜在家裏讀幾本書。

更多的往事湧上朱高熾的心頭,他想起自己當太子的時候,非得苛刻他吃粗茶淡飯;東宮的人,獨獨瞻基受他爺爺寵愛,接到皇宮裏跟著吃山珍海味。先帝禦門聽政,不讓太子來學,卻常叫瞻基坐在旁邊……

朱高熾覺得心頭被甚麽堵著,好像聽到周圍很多人在笑,甚至有人在催促他早點交出皇位!

他心裏似乎藏著另一個聲音,自從母後臨終前又悲傷又慈愛的遺言之後,那個聲音很久沒出現了;而今那個聲音似乎又隱隱可聞。

這間屋子裏還有別人!除了朱高熾和周圍這些奴婢,還有誰在說話?

朱高熾打了個冷顫,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還在東暖閣,坐在軟軟的椅子上,位於幾代皇帝坐過的地方。宦官們戰戰兢兢地彎腰侍立著,只有他唯我獨尊地坐在正上方……沒有別的人。

他從椅子上掙紮著爬起來,海濤等人急忙上前扶住。

朱高熾徑直走出東暖閣,在斜廊上看到開闊的天空,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剛才若不從沉悶壓抑又詭異的暖閣裏出來,他便有種呼吸不暢的感覺。

“去張貴妃那邊。”朱高熾道。

“遵旨,皇爺稍後,奴婢把車趕過來。”

朱高熾坐著禦輦,從乾清宮往北走,剛過交泰殿,忽然看見了瞻基、瞻塏兩個皇子。宦官們趕緊把車停住,瞻基背著手,把木劍藏到了背後,拽了一把弟弟上來拜見:“兒臣拜見父皇。”

過了一會兒,皇後帶著一群宮人也過來見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