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七章 權變與誠意

賞賜給胡廣的書法,實在有點粗糙。五個大字寫在有點皺的普通宣紙上,或許寫完之後沒有好好處理墨跡、以至於“飛”字有點花。

好在聖上的字,寫得行雲流水,說是書法亦不為過。太監王貴也給出了合理的解釋,這是聖上興致一起練字的紙,不是那麽完美也是情理之中。當然最重要的是,這幾個字出自皇帝之手。

先前司禮監太監、帶著錦衣衛到千步廊上來,胡廣難免有一番拜謝聖恩的禮節。不一會兒,翰林院的許多官員都來道賀了,對於賜字的內容、大夥兒也是一清二楚。胡廣許諾,會找木匠定做一個尺寸相當的匣子,再將禦賜書法好生保管、存放在幹濕恰當的房屋裏。

進士出身、飽讀詩書的胡廣,很容易就知道這五個字的出處,出自一首漢代樂府長詩。講的是一對男女,因長輩反對幹涉,釀成悲劇的故事。原詩特別最後那句“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讓胡廣更加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幾乎是頃刻之間,胡廣已經把皇帝要傳遞的意味了然於胸。但為了防止疏漏了甚麽深意,他後來又想了很久,反復深入思量。

以至於下值回家後,胡廣依然在書房裏細看這份書法。

許久之後,他終於找來了個奴婢,去讓夫人把女兒放了、並帶到書房來教訓。

不料等了一陣,胡廣的妻子、女兒,還有長子胡穜都到書房來了。

胡廣便對女兒胡氏道:“今後為父不再鎖你了,也不反對你與那解禎亮的事。但你別去私見他,省得丟人現眼!為父會找人與解縉談談,再讓解縉請媒人來說,為你們操辦此事。”

小娘的眼睛紅紅的,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神情卻已轉憂而喜。

長子胡穜卻很不滿:“那解縉侮辱胡家,父親豈能如此罷了……”

“咚咚!”胡廣用手指敲了兩下桌案,然後往擺在上面的宣紙上一指。家眷們上前,看到了上面的幾個字。

胡廣道:“今日聖上禦賜之物。”

胡穜卻依舊憤憤道:“可是解縉實在是太過分了,他說的那些話,叫胡家遭人嘲笑,難以自處。”

夫人瞪了兒子一眼,氣氛有點尷尬。

胡小娘卻輕聲道:“女兒早就聽說當今聖上風流,卻沒想到他還會管這樣的事,確不似那些迂腐無趣的士大夫。”

胡廣搖頭道:“沒你們想得那麽簡單。”

他看了一眼兒子,又語重心長地說道,“解縉說的事,雖無法考證,卻也是實情。你們可以詬病為父貪生,建文四年京師城破前後,為父就沒想過要死。”

夫人急得沉聲道:“難道要我們家像黃子澄、方孝孺、鐵鉉家那樣,家破人亡,別人才滿意嗎?老爺做的有甚麽不對?”

胡廣卻不能這樣教育自己的長子,他沒理會婦人,又說道:“讀書之人,不能不明大節。當初建文皇帝已經完了,忠臣當然該以死回報君王,為父自認有虧名節。但總不能滿朝皆死,勢必有人活下來繼續報效國家。

大明朝依舊是大明朝,太祖孫子的皇位、到了太祖兒子手裏。事已至此,我朝億兆臣民,要不要繼續活下去?

活下來的人該怎麽辦?建文帝既沒,只能是太宗皇帝登基。那時候對抗太宗皇帝,又能起到甚麽作用;想要國家無主,還是純粹為了泄憤?

在既定事實之後,那些依舊辱罵皇帝的文官,造成了君臣對抗。太宗皇帝登基之初,動輒殺戮,朝臣極其緊張。這樣的形勢下去,必定有害無益。朝廷最終要走向何方?只有君臣之間重新達成誠意,而不是泄憤與敵視,大明朝廷方能延續。”

兒子胡穜看著父親的目光,漸漸地多了幾分尊重。

胡廣道:“動蕩一直延續到當今武德朝。今上登基後,其國策讓朝臣多有不安,然而並未大肆清洗朝臣,今上還多次投出了和解的誠意。讓廢太子那邊的文官進入內閣,參與決策;禮部尚書胡部堂上請經筵,聖上也立刻照準。這是天大的好事,若是朝臣反其道而行之,對國家何益之有?

咱們不能得寸進尺,只有適當妥協,才能重建君臣誠意,平息這些年以來的動蕩。我等既然未死,而身居廟堂,正該做這些事,此乃職責道義所在。”

胡穜道:“父親忍辱負重,心懷天下,絕非解縉那等小人可以企及!”

胡廣卻冷道:“還沒有你們的時候,為父便認識解縉了,他是怎樣的人,我一清二楚。楊士奇家的人,一直在四處找人解救,解縉同是江西士人(贛黨)、為何不為楊士奇上書求情?”

兒子思索了一會兒,說道:“解縉也怕牽連上廢太子一黨?”

胡廣搖頭道:“楊士奇的獨子,平常為非作歹,還曾打死了人。但因楊士奇是廢太子的東宮故吏心腹謀臣,應天府的官員便徇私了。解縉用甚麽道理解釋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