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七章 還是年輕

武將黃中去見阮景異時,阮景異正在都督府的一間廊屋裏,他睡著了。

興許是一路奔波到東關(河內)城,阮景異著實十分疲憊。午後的悶熱天氣,也讓人昏昏欲眠,他靠在一把椅子上睡得很沉。不過他睡得並不好,不僅姿勢不太舒適,而且還接連做惡夢。

夢中的感受,與醒著時不太一樣。夢裏的時間與場景都飄逸而跳躍,倒反叫各種感受更加清楚了;而醒著時更在意眼前。

他好像看到了亡故的先父,先父的神情悲涼、隱隱在傾述他的死輕如鴻毛。又好似見到了陳仙真,她一會兒是個穿著白裙的小姑娘,一會兒是個漂亮女子。前一刻阮景異還覺得很美,後一刻她卻讓人毫無防備地、忽然拔出了一把短劍,一劍刺進了阮景異的心口:做夢!你活著就是罪。

“啊……”阮景異猛地驚醒,睜開眼看到了一個陌生漢子的臉。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一個明軍武將正站在跟前。

那武將道:“阮將軍,咋啦?”

阮景異坐了起來,回顧左右道:“走了遠路,剛才太累睡著了。”

武將點頭道:“本將叫黃中,奉新城侯張大帥的意思,請阮將軍去書房見面。”

阮景異站了起來,抱拳道:“遵命。”

“請。”黃中說了一句話,走在前面,帶著阮景異離開了這間廊房。

他們一前一後,沿著路往北走,然後上了一條修建在院子裏的走廊。

前幾日東關好像有過一場雷雨,院子裏的草木茂盛;雜草也趁勢亂長,在艷陽下顏色鮮艷,反倒顯得已經掉漆的走廊木料陳舊黯淡。東關這地方地勢平坦,但是茂密的草木、房屋圍墻擋住了視線,視野並不開闊,夏蟲的枯燥鳴唱依舊無孔不入。

一陣風吹過,帶來了烈日下的熱浪、草木泥土的混合氣味。一切都非常熟悉,畢竟阮景異是從小在安南國長大的人。

然而熟悉並未讓他感覺到親切,倒有一種很百無聊賴之感。便是既沒有甚麽期待的有趣之事,也沒甚麽讓他高興的,事物熟悉卻沒有意思。

過了一會兒,倆人走進了書房。看見裏面只有一個人,他身上穿著紅色的袍服,束發沒戴帽子,身材魁梧,大概就是新城侯張輔。張輔背對著門口,望著窗外出神,連有人進來了似乎也沒察覺。

黃中執禮道:“稟大帥,阮景異到。”

張輔轉過身來,看了一眼阮景異。阮景異也抱拳一拜:“拜見張大帥。”

“好,好。坐罷。”張輔道,一副淡漠的樣子。看起來張輔似乎就跟阮景異是一樣的感受,沒有甚麽有趣的事。

阮景異道:“謝大帥賞座。”

張輔沒有一句客套話,徑直問道:“阮將軍回來後,有何打算?”

阮景異愣了一下:“但憑大帥處置。”

張輔道:“聖上沒治你罪,本將也不能把你怎樣,放心罷。你若是不想做甚麽事,明天就可以走了。”

“我還能做甚麽事?”阮景異問道。

他說的漢話音調,仍與張輔等人都不一樣。他以前就會勉強說漢話、也識字讀書;前陣子去京師走了一遭,又跟著宦官錦衣衛將士幾千裏回來,漢話說得是愈來愈流暢了。

張輔沉吟片刻,說道:“總得找條路子,做點甚麽。你在清化的家已經不復存在,聽說阮家的奴仆親戚都散了,有的可能回了祖籍,有的可能逃去了別的地方隱姓埋名。”

張輔頓了頓,又解釋道:“咱們忙著對付叛軍余孽,沒顧得上你們那些人的家眷。侵占阮家家業、掠奪奴婢丫鬟、欺壓阮家親眷的人,都是當地大戶;那些安南人,跟大明官軍一點關系也沒有。阮將軍到時候可以去打聽打聽,驗明本將說的是不是實話。”

阮景異的神色一陣黯淡,“或許,我從來就只是個外人。想想自己以前還是年輕,有點可笑。”

張輔聽罷觀察了他一會兒,接著便沉默地想著甚麽。

過了一陣,阮景異又道:“原先陳朝有個叫阮公瑰的貴族,胡氏亂政時,他最先投靠了胡氏,當然他在胡氏麾下也沒幹啥好事。阮公瑰驕奢淫逸是出了名的,後來又投奔了明軍。安南人對他十分不恥,以前我也是這樣看待;可如今看來,阮公瑰或許才是明白人。”

張輔道:“阮公瑰現在不行了,沒錢享受,也沒啥權勢,守著剩下的家產坐吃山空罷了。大明朝廷也希望安南人能棄暗投明,但安南國這地方的好處就那麽多,不可能分給一無是處、只是願意投靠的人。反倒是阮公瑰的一個同族阮智,因為對朝廷有功,現在是東關府的知府,陳太後的心腹大臣之一。”

阮景異點了點頭:“是這樣的道理。”

張輔接著說道:“阮智以前是個文不能作詩、武不能打仗的人,除了有點人情關系、簡直是一無所有,托阮公瑰的親戚情分做了個低級武將,結果幹得一塌糊塗。可你看看現在的阮智,只要能辦好事,在安南國真算得上舉足輕重的大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