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章 夏日蟬噪

在劉鳴抵達京都之前,室町殿早就收到了明軍的書信。書信之內容,亦已為室町殿上下所洞悉。

月余光陰流逝了,室町殿足利義持等人、卻遲遲不作答復。實在是因為兩難之下,無以選擇。

六月間的三條坊邸,草木繁茂。蟬與夏蟲的聒噪,在其間此起彼伏,仿若映照著足利義持的心境。即便是閉門謝客,他也難求一刻的安寧。

太陽已經西垂,但到了旁晚會更加熱鬧。或許只有等到下半夜,這裏才能沒有任何紛擾。

足利義持坐在後院的觀台上,久久地觀望著天空雲朵、以及房屋草木,意圖從理學、心學、或是禪宗中參悟出解決之道,卻似乎只是枉然。

而今的處境,讓他幾乎左右無路。

如果足利義持接受辱國求和的條約,他認為自己不僅權位不保、還可能丟掉性命;反之,則可能會爆發內戰,而室町殿此時的威信急劇下降之下,能不能再次如願平叛,實屬未知。

足利義持三十余歲正當壯年。以前雄心勃勃的征夷大將軍,此刻卻顯得十分憂郁,甚至頹喪。

當年日本文明之源起,不可否認來自於華夏大陸,日本高層也不可能不予關注。宋代的理學心學,甚至茶道,一經問世,很快便傳播於日本;明代以來,《勸善》、《內訓》等書籍,茶具等物品亦很快引進,對當今的日本產生了影響。

大明文官制度的理念,保守求安、卻思想一致;相比之下,日本國的問題恰恰相反。歷經多年,日本亦未能完成真正的一統。室町殿存在之後,曾多次頒布武家應恪守的道德、行為準則,仍不能讓許多勢力的意願一致。

蓋因日本國缺乏龐大的文士階層,將道德與世間準則視作理想,並要求士庶一體遵從。而從華夏舶來的學說,也缺乏一種自發性的堅韌頑強。以至於現在的日本各方勢力,大抵仍然只顧自己的利弊。

當年鐮倉時代,抗擊元寇的勝利,依然造成了禦家人(類似軍閥藩鎮)的不滿;原因是幕府無力賞賜他們的功勞,破壞了中央和地方之間約定俗成的利益規矩。

戰爭或可轉移很多矛盾,但如果戰敗了,那矛盾就會更加激化。

現在抗擊明寇的重大失敗,日本面臨的情況只會加倍嚴重。

室町殿兩代將軍,足利義滿、義持都在致力於提高中央權威,打擊有力守護。經過一系列爭鬥整合,政治上日本國勉強進入了小康的可維持狀態。但大明國的勢力介入,改變了形勢,必將導致曾經沒有根除的矛盾和問題、浮上水面。

首先最直接的沖突,便是室町殿一旦放棄京都,很快就要面對與關東鐮倉公方勢力的角逐。公方會不會在國家存亡之際,放棄一己之私?這個結果,非常值得懷疑!

接著,原本已經解決的南北朝問題、也會有反復的風險。支持南天皇的勢力,極可能重新脫離對室町殿的臣服。

在細微之處,征夷大將軍的人選,足利義持和他的弟弟義嗣的矛盾,也可能醞釀出大問題。其它的各種勢力間的新仇舊恨,在動亂之際,也不可忽視。

斯波氏、細川氏等大族,本來是支持室町殿的有力勢力,但他們之前已經察覺到室町殿、想要削弱消滅他們的跡象,此時會作何打算……

至於向明寇稱臣屈服的可行性,足利義持在戰前就考慮過了。

當初大內盛見等家督、勸說將軍謹慎開戰時,足利義持就權衡過明軍的強盛,以及戰敗的危險。但足利義持依舊選擇了冒險,不可謂、不是被逼無奈。

一旦暴露出室町殿的軟弱可欺,便要承受主戰派羞憤的怒火;足利義持的權威,也必定會立刻下降,將承擔“因無能而禍國”的責任。

前陣子大內盛見上洛時,足利義持做了一件不顯眼的小事:把自己的同母胞弟,引薦給了大內盛見……這一舉動,其實足利義持便已考慮到了戰敗的可能,以及自己下台的後果。他想大內盛見等家督,能夠支持他的胞弟為繼承人;而不是異母同父的足利義嗣(義滿唯一的嫡子)。

就在這時,一個近侍走出了房門,來到觀台上,俯首悄悄說道:“主公,有急報。”

義持從冥思中回過神來,拿過書信來看。內容是,明寇戰船數艘、持使節旗幟和節杖,通過了關門海峽,正在前往難波京。使官是大明國行人司的文官劉鳴。

足利義持略加思索,說道:“傳令安蕓法眼,帶室町殿侍衛,前去難波京迎接‘求和使節’。”

安蕓法眼是義持的舅舅,讓他去迎接使節,既可以保障使節劉鳴的安全,也能首先與劉鳴接觸,先行了解大明國的態度……

數日之後,安雲法眼急行趕回了京都,到三條府邸,獨自與義持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