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

“如此說來,倒是辛苦卿家了。”

隔了一日的上午,北宮西園,斜躺在禦座上曬太陽的當朝天子聽完張溫的匯報後,卻居然不怒,反而只是一聲輕笑。“著實辛苦了,且回去好生休憩幾日,再行奉公之事。”

張溫聽得此言,一時淚流滿面,卻又叩首不止。

天子心中微動,倒是忍不住轉動自己那張瘦削蒼白的臉看了一眼對方,但終究是沒說什麽。

而張溫叩首之後,也是趨步而退。

“張溫要請辭了。”天子等到自己司隸校尉的身形消失在遠處的宮殿角門處,這才幽幽而嘆。“他被那位白馬將軍如此當眾侮辱,又沒勇氣自殺,想來只能歸鄉了……偏偏又不敢當面請辭。”

侍立在旁的張讓、蹇碩二人,一個躬身俯首一個昂然扶刀,卻都不敢出一言。

“讓人與趙常侍說一聲,”天子稍微頓了一下,不知道是氣虛還是在思索。“也與大將軍說一下,讓尚書台那裏務必不要再難為司隸校尉了,放他回南陽老家便是。”

張讓躬身承諾,卻又頂著花白的頭發追問了一句:“敢問陛下,這張溫既然走了,司隸校尉讓誰來做?這可是個要緊位置。”

“誰都別做。”天子勉力答道。“這時候這個位子空著最好。”

張讓旋即應聲,卻是又主動告辭,親自去與南宮的趙忠說明此事去了。

而就在張讓、張溫前後腳走出南宮濯龍園,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園以後。有一人身高八尺,須髯修長美觀,披甲扶刀、龍行虎步,沿途與張溫、張讓依次擦肩而過,卻目不斜視,到了西園內,也只是解開佩刀,便直接接受了天子的召見。

此人姓蓋名勛,字元固,乃是傅燮死後涼州少有的少壯派忠貞邊將了……雖然也已經四十多歲了。

八月的時候,天子設立西園八校尉、整飭禁軍,就曾將此人專門召入京師……不過,考慮到當時涼州的局勢,而且當時武都郡因為益州方向的努力頗有反復之事,為了挾制叛軍,朝廷便將其任命為了掌控隴西道的武都太守,也算是放在了一個比較重要的位置上。

實際上,其人臨行前,天子便曾專門下令,讓大將軍何進和上軍校尉蹇碩一起帶著洛中所有中郎將、校尉為他送行,儼然已經是簡在帝心了。

然而,蓋勛才走到半路上,武都南面的益州就起了二次黃巾賊,益州兵馬立即隨從事賈龍轉身平叛,武都郡也隨之再度全郡陷落……這個時候,洛中何進的反擊也到了,於是天子緊急召回蓋勛,任命他為討虜校尉,回洛中閱兵。

蓋勛來到天子跟前,看都不看蹇碩一眼,只是對天子躬身行禮。

“卿且坐。”天子微笑相對。“西園相見,卿不必拘束。”

蓋勛長身直立:“君臣之禮不可廢!”

天子聞言愈發笑了起來:“當日我就在身後的涼亭內見白馬將軍,他可是直接便坐下去的……莫非卿以為其是亂臣賊子不成?”

蓋勛立在天子的躺椅前十余步的距離,昂然相對:“衛將軍自弱冠起,屢立功勛,為國家安定出生入死,滹沱河畔,其人千騎渡河,儼然置身死於不顧,若說此人是亂臣賊子,怕是天下人都要笑的。”

“我也是這麽想的。”天子當即嘆氣道。“公孫文琪、傅南容,這兩個人乃是劉師悉心為我準備的幹才,我卻不能用……非只如此,這二人如今一個魂歸黃泉,再不能相見;一個卻幹脆因為故人之死,深恨於我,非但拒不奉詔,反而冷眼坐於河內,一心一意要為大將軍張目了!”

這話說的太過直白,蓋勛一時心下震動,而蹇碩也忍不住微微回頭偷看了天子一眼,卻同樣立即就恢復了沉默。

“蓋卿。”天子愈發嘆氣道。“你知道我為何對你另眼相看嗎?”

“陛下視我為壯節侯之繼任。”蓋勛難得動容。

所謂壯節侯,乃是傅燮死後的追封……其人因為拒不與趙忠妥協,一直都沒有封侯,反而因此結怨於當時把持朝政的趙忠,被趕到了涼州漢陽,並在那裏壯烈身死。不過,其人戰死後,卻居然有了追封為侯爵的榮譽。

“你們太像了。”天子並不否認。“雖然你年齡偏大一些,但你們都是涼州人,都是世宦於國家的名門子弟,都讀書知禮,都剛烈勇猛又敢言不折……還都是忠貞不二之人……我、朕現在都還記得,當日壯節侯在朝會之上慷慨出聲,請斬崔烈,可到死才知道他的忠貞如此難得。”

蓋勛俯首行禮:“臣不敢和壯節侯論忠貞,但既然為漢臣,卻也同樣願意為陛下一死!”

“好好活著吧!”天子失笑。“將來的事情還要倚仗於你……還有上軍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