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提煉 14(第2/3頁)

我說:“那你也不至於不注意自己的身體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今年你養一年養好了,明年再來啊,‘狼牙’大隊又不會明年就撤編。”

陳排苦笑,我後來才琢磨過來這種苦笑的含義。

他最後說一句:“如果我一定要倒下,我寧願自己以特戰隊員的身份倒下。”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很認真。我不知道該怎麽寫他說過的這句話,雖然大家覺得這好像是很俗的國產電影裏面的對白之一,但是陳排真的是這麽說的。

我當時一蒙,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又不打仗什麽倒下不倒下的?

他就不說這個了,我就給他講了好多我們比賽時候的趣事,譬如操舟的時候哪條船打轉啊什麽的。他笑得很開心,我盡量講得詳細點,我知道他想聽這個。

我當時坐在一個小馬紮上,位置很低,一邊說一邊悄悄地把自己胸前的胸徽摘下來握在手裏。最後我不得不告辭的時候就把這個胸徽塞在了他的枕頭下面,我知道這個可能只值幾毛錢的胸徽對他的意義,因為上一次他就沒有得到。只有全部比武完成的偵察兵才有這個。雖然我知道一些官把這個當作小紀念品送給很多無關的人,譬如地方幹部、大款、小蜜,雖然我知道他們手裏成把抓而接受的人也不會多珍惜,但是,我不認識那些官,我只有一個;我的苗連也不認識,他也只有一個;我的弟兄都不認識,我們都只有一個,而我的這個是屬於陳排的。

我知道,這個胸徽對於他,是什麽意義。

後來我到了“狼牙”特戰大隊,雖然上面明令所有的臂章和特種部隊標識要嚴格保管,不得丟失,否則要記過處分,但是我還是得說自己丟了一套。我把這套保管得很好,寧願挨一個記過我也要把它給我的陳排。結果等到我打電話給苗連的時候,才知道陳排已經轉業了。我拿著電話愣了半天,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陳排。此一別直到今天,我不敢見他,因為我害怕讓他回憶起這些往事。

後來我到了“狼牙”大隊跟軍醫打聽,才知道“強直性脊柱炎”大致是什麽。我不懂這些醫學,除了野戰救護,我對別的什麽都不懂。我印象當中,就是陳排的症狀當時還不是很嚴重,他的身體底子好,所以一般的大運動量訓練還挨得過去,但是軍區的偵察兵集訓就是兩回事了。因為偵察兵集訓不是大運動量的觀念,是超負荷、不斷逼你突破極限的觀念,這就頂不住了,而且好像就是在訓練結束的時候是一個極限點,所以連著兩次,陳排都是在最後比賽的時候不行了。

“強直性脊柱炎”的醫學原理我不懂,有的朋友告訴我說原因不明。但是我要談一點兒自己的看法:長期大運動量的結果,練出來的毛病。陳排的訓練量是很大的,中學時期就是體校田徑隊的,而且為了特種部隊的夢想,他一直在進行大運動量訓練,上了軍校更是如此。到了野戰部隊偵察連,他除了帶兵訓練就是自己給自己加碼;為了偵察兵比武拿個好成績,最後能夠得到“狼牙”大隊的入選資格,我經常看見他晚上一直訓練到熄燈。人天生的身體和骨骼就是有區別的,有的人就是不能進行這種太厲害的訓練,我想陳排天生就是這種人,雖然他可以騰空連踢四個酒壇子,但是不證明他的身體天然就健康。於是他就積勞成疾,為了一個特戰隊員、一個職業軍人的夢想。

最後還是沒有做到。

後來我要走的時候,陳排突然抓住我的手說:“小莊,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我問是什麽。

他說:“你明年一定要來!你一定要進‘狼牙’大隊!”

看著他的眼睛,我再次淚如雨下。這是多麽大的一個誤會!我為什麽要當兵,為什麽要當偵察兵,為什麽要參加偵察兵比武?我為什麽要走入軍人的行列,來體驗這種撕心裂肺的痛楚?我為什麽要看著自己的弟兄為了這樣一個在我看來沒什麽意思的夢想把自己練廢?

但是看著他的眼睛,我不能拒絕。我捂住自己的臉,淚水從指縫流出來,流在我已經變得粗糙的手心裏、手背上。

在那個瞬間,我一只手被陳排抓著,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臉。淚水嘩啦啦,心情嘩啦啦。我感覺自己的心底有一種東西在變硬,它慢慢鉆出我的血液,慢慢滲透我的全身。

我不能不答應陳排,我怎麽能夠拒絕陳排?換了你,你怎麽拒絕?你能告訴他自己其實不應該當兵嗎,還是告訴他自己覺得特種部隊是個沒意思的勞什子?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生死兄弟,他的歡樂就是我的歡樂,他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我們其實是一個人,因為我們是戰友,我們是兄弟,我們生生死死在一起,永遠不能分離,就像樹根盤根錯節地長在一起,拿刀也砍不斷,拿火也燒不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