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融化 7

那些花兒(7)

再見到小菲時,真的恍如隔世。

那個時候正在流行羅大佑。和所有部隊大院一樣,軍區總院中午吃飯的時候也會放音樂,和野戰軍不一樣的是,軍區總院放的不是軍歌和革命歌曲,主要是流行音樂,關鍵就看放音樂的小兵喜歡什麽了。那年那個小兵喜歡羅大佑,於是在中午,滿總院都是羅大佑的歌聲。

我記得很清楚,歌名是《你的樣子》。我們在這個音樂聲中見面了。

她剛剛從食堂出來,和幾個女兵拿著飯盒在路上走,然後就看見了我。那幾個女兵認識我,小心翼翼地跟我打了個招呼就走了。我和小菲對視著,都不說話,也都說不出來。只有羅大佑在軍區總院的上空孤獨地唱著:

我聽到了傳來的誰的聲音,

像那夢裏嗚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的遠去的誰的步伐,

遮住告別時哀傷的眼神……

不變的你,佇立在茫茫的塵世中,

聰明的孩子,提著心愛的燈籠;

瀟灑的你,將心事化盡塵緣中,

孤獨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寵……

羅大佑用他嘶啞磁性的聲音孤獨地吟唱著。我不得不指出,我很少佩服什麽人,尤其是搞藝術的,但是羅大佑絕對值得我頂禮膜拜。對於他的音樂,我基本上不能說是喜歡了,應該說是基本上不敢聽、不能聽,一聽就要掉淚。我有他的碟,但我就是不聽,不然馬上我就不行了,根本沒法繼續寫下去。

我當時恨死這個人了,因為我當時就想哭了。但是這是人來人往的軍區總院,不光有部隊,還有很多地方的人,我當然不能哭,不能給當兵的人丟臉——我當時剛剛脫下軍裝,腦子裏面的軍裝還沒有完全脫掉。

小菲看著我,她的眼圈一點點變紅了,眼淚一點點溢滿眼睛,然後就掉下來了。

吧嗒。

我趕緊閉上眼睛,把眼淚咽下去。再睜開眼時,小菲已經走到跟前。

“什麽時候走?”她問我。

“馬上。”

“這麽急?”小菲有點兒意外,但隨即就明白了,“要不我找個車送你到車站?幾點的火車?”

“我爸爸派車來接我。”我說。

小菲點點頭:“早走,比晚走好。”

我不去想她話裏的意思,我努力不去思想。

小菲擦擦眼睛:“小……”她隨即就不說小影的名字了,“她,她有東西留給你。”

我沒說話,我不敢說話,一說話就要哭。

“跟我來吧,我拿給你。”她在前面帶路。

我在後面跟著,然後,我看見路上真的有小影:她的黑白遺照、黑色紗布、挽聯、各個單位部門送的花圈,還有她的很多姐妹寫的挽詩和散文……

我連看都不敢看,在羅大佑滄桑的歌聲中,我默默地跟著小菲走到了女兵宿舍的走廊。熟悉的女孩宿舍特有的味道一下子撲面而來,走廊裏面還是很亂,我還是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一點兒都沒有變。

我努力不去想往日是如何走入這裏的,我努力不去想那時候帶著什麽樣子的期待和憧憬。我不去想,壓制自己不去想。

小菲在前面帶著我——其實不用她帶,雖然我來這裏的次數不多,但是在夢裏,我幾乎次次都來。

但是我現在什麽都不敢想。

小菲走到她們宿舍門口,她推開門,然後掀起簾子:“進來吧。”

我一下子看見了小影的床——空了。

小影的床,真的空了,什麽都沒有留下。我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屋裏還有兩個女兵,見我進來都站起來了,但也不敢多說話。

小菲說:“你們先出去吧。”

她們就出去了,誰都不敢看我。我無聲地站在門口,看著我的小影的床。

小菲把我拉進來,把門關上。

“哭出來就好點了,哭吧。”小菲說著說著也忍不住哭了。

我流著眼淚,慢慢走到小影的床前。她在下鋪,她是個愛幹凈的女孩,每次都把床收拾得很整齊、很溫馨;她也是個愛舒服的女孩,每次都把床鋪得軟綿綿的;她還是個愛香味的女孩,所以她的床上總是香噴噴的。

我把手放在空空的床板上,慢慢跪下,讓自己的整個上半身都趴在床上,臉緊緊地貼著帶著木渣的粗糙床板,感覺著小影的存在。但是,她好像從來沒有來過這裏,她去哪兒了呢?

我不敢繼續往下想,就那麽閉著眼睛,哭了好一會兒。小菲慢慢走過來,坐在我旁邊的床板上。

我睜開眼睛,看見了她的手。她輕輕地撫摩著我的臉,擦去我的淚水:“這是小影留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