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李雲龍近來心情很惡劣,主要是和妻子田雨的關系越來越緊張,起因是因為在去年席卷全國的反右運動中,田雨的父母雙雙被定性為極右分子,開除公職,被送往北大荒的興凱湖勞改農場進行勞動教養。田雨聞訊後,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大病了一場。

李雲龍對嶽父嶽母的遭遇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他早就覺得這一對老知識分子不是什麽安分之輩,說話太出格了,對共產黨總是抱著很深的成見,什麽要對權力進行監督呀,什麽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呀,什麽言論自由呀。在李雲龍聽來,這些話確實很反動,共產黨的江山是千千萬萬烈士用鮮血換來的,能拱手交出去嗎?輪流執政?虧這些右派分子們想得出來。沒有言論自由?那是當然的,對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當然不能給他們胡說八道的權利,不然不是反了天了嗎?去改造改造也好,吸取點兒教訓嘛,以後改造好了還可以摘帽子。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勸妻子的。誰知田雨根本不領情,反而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他從來沒發現平時溫柔的妻子會有這種目光,極度的失望,傷心欲絕,憤怒和輕蔑,那目光太復雜了。妻子終於垂下頭去,什麽也沒說。可李雲龍發現田雨當天就把自己鋪蓋搬進了另外一間臥室,不再和他同居一室,這使李雲龍非常憤怒,他不喜歡女人用這種手段要挾丈夫,這是對丈夫權利的一種輕蔑。他賭氣獨自睡了幾夜,表示自己不在乎,指望妻子氣消了後自己搬回來,沒想到田雨似乎準備長期分居了,根本沒有改變主意的打算。獨守空房的李雲龍,每夜都在輾轉反側和饑渴難耐中度過。他一怒之下,便搬到軍部去住,不再回家了。

馮楠:你好!

很久沒有通信了,心中非常掛念,你和趙剛在北京生活得好嗎?真想見見你們,我現在感到非常孤獨,真的,非常孤獨。身邊連個可以傾訴的朋友都沒有。回想當年,你我歡笑暢談,剪燭西窗。如今,你芳蹤杳杳,人如黃鶴去,真不該給你介紹個好丈夫,讓你老死閨中。

夜沒有星光,我怦然心動,像是聽到遠方傳來的一種聲音在召喚,忽然從夢中驚醒,我望著窗外茫茫夜空和遠處漁火般閃爍的昏黃燈光,努力回憶著剛才夢境中的情景,這個奇怪荒誕的夢在我努力想把它回憶得清晰起來時,已失去了模糊朦朧的細部,只有一個畫面異常清晰,那像是一片蒼野,周圍被一層乳白色的霧狀迷蒙所籠罩,天空是混沌的,似晴似陰,一些人高低簇擁著在這蒼野上行走,面孔競閃爍出金屬般的光澤,他們迎面向我走來,我依稀辯出其中有我的父親和母親,那畫面像是無聲電影,盡管我拼命哭喊,他們個個翹首前方,似乎根本沒有看見我,和我擦肩而過,我回身向他們追去,卻怎麽也追不上,前方白霧迷蒙,一派蒼茫,蒼茫中又隱隱約約進出點什麽景致,他們身影向著深遠的蒼茫中飄然而去……

我坐在窗前,心臟狂跳不已,渾身競被冷汗浸濕,這難道是冥冥中上天給我的某種警示?我百思不解。馮楠,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這是怎麽了?最近我偶然看到一份內部資料,竟大吃一驚,在這場反右運動中,被定為右派的人竟有50多萬,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知識分子和高級知識分子,你可能在報紙上已經看到,我父母也在其中,還有很多你我都熟悉的老前輩們,他們都被反復動員幫助黨整風,向黨提意見,最後落得這種下場,據說這叫引蛇出洞,太可怕了。

至於這場運動的是非曲直,我不想評判,因為太復雜了,我只是想,在一個知識分子本來就稀少的國度裏,一下子就把50多萬知識分子打入另冊,會給我們這個民族帶來災難性的後果,這種災難會在今後的歲月中逐漸顯露出來,我們民族的理性會逐漸喪失,而愚昧的民族難道會有前途嗎?今天,有誰能制止一個民族滑向災難?

我和老李已經正式分居了,因為思想上實在無法交流。對我父母的遭遇,他認為是罪有應得,他的那種冷酷使我的全身一下子變得冰涼,我仿佛重新認識了他,盡管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人性這個名詞已經消失,但在家庭生活中,人性還多少應該有點兒殘留吧,如果在家庭中都找不到一點兒人性帶來的溫暖,那麽生活還有什麽意義呢?我曾想到離婚的問題,但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發現自己又懷孕了,我想告訴你,這是我最後一個孩子,從此我不會再生孩子了,除了夫妻感情原因外,我還有個想法,我無權讓更多的生命來到這世界上去承受苦難,我無法預測將來還會有什麽災難在等待著孩子們,想到這點,我就禁不住渾身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