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家(1)

傍晚時分,翰源貨棧老東家張有財手裏托著個荷葉包,一步三搖的往家走。

荷葉包裏包的是塊豬後腰,半尺寬,三寸厚,隔著厚厚的兩層荷葉,依然有抹暖暖的油光滲了出來。張有財的心也像手裏的荷葉包一樣,滿滿的,柔柔的,從裏到外透著股子暖意。

“他財叔,又割肉了?!”巷子口開鋪子的李鐵匠鼻子尖,隔著老遠,就聞見了張有財手裏的肉香,大步湊上前,笑著打招呼。

“是啊,是啊!”張有財將手裏的肉用力掂了掂,唯恐老街坊們聽不清一般,拉長了聲音回應,“好家夥,就這麽大一骨丁兒,居然敢要我兩塊半。這殺豬的魏老四,就差拿刀子砍人了!今晚有事麽,沒事兒,家裏吃去?!”(注1)

“不啦,不啦!!”鐵匠李連連擺手,喉嚨處卻狠狠咽了幾口吐沫。魯城人最講究個面兒,張有財熱情相邀,他卻不能貿然登門。否則,一旦配不上今晚其他客人的身份,在桌上難以舉起筷子來不說,過後,還會被街坊們當笑話數落好幾天。

“嗨,沒啥外人!”張有財停住腳步,繼續賣力地將荷包掂上掂下,“啪”“啪”“啪”地勾引著街坊們的眼神兒。“就你大侄子,三侄子和我們爺仨。”

“三少爺回來了?!”李鐵匠身材高大,嗓門也亮,即便小聲說話也像打雷一般。“什麽時候,他今年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畢業了!所以放假早。”張有財看了對方一眼,故作漫不經心地回應。

“啥!畢業了。國中畢業?!”李鐵匠仿佛被嚇到了般,後退了兩步,瞬間便消息傳遍了整個巷子,“可真快啊,當年他去趕火車時,才……”

用手朝自己腰間比劃了比劃,他試圖在記憶中尋找張家老三當年的模樣。卻突然覺得這個動作如今已經不太合適,趕緊將粗壯的大手收起來,在圍裙上搓揉著補充,“我是說,我是說,這日子過得真快。一晃兒,三少爺,三少爺都長大了!”

周圍的老鄰居們早就將二人的對話聽了個清楚,也紛紛放下手中活計,圍攏上前,向張有財道喜,“三少爺畢業了?!”

“老財,三兒今晚到家?!”

“財叔這回算熬出來了。老大是咱們鹿縣第一鐵算盤,老二也是一把子好手藝。老三這回又是高中畢了業,隨便找個事情做,每月就是五十、一百地往家拿……”

“去,去,去,你那眼睛裏邊,就認得錢!人家三少爺是讀書的料子,怎麽著還不去去再念個清華、北大?倒時候放出來,少說也得是個縣長……”

在一片充滿羨慕或者嫉妒祝福聲中,張有財的腰杆慢慢直了起來,風吹雨打的臉上,寫滿著作為父親的驕傲,“他二哥托人在省城的洋行裏給他找了個差事,但是還沒定下來,我想問問他自己的意思。如果還打算繼續念下去的話,就是把鋪子關了,我也湊錢送他去北平!”

“看您老這話說的!”眾人搖搖頭,笑呵呵地打趣,“人家北平城的大學堂,又不是省城裏那些搶錢的衙門!我聽說過,一年才二十幾塊,比上省城的中學還低呢!”

“好像還管飯!”

“好像還發衣服,冬天一身兒,夏天一身兒,穿著可精神了。前年我在南京看到過,一個個打扮得白白凈凈的,看上就透著斯文氣!”

“你那是南京的中央大學。不是北平!”

眾人又是一陣七嘴八舌,將道聽途說的消息往一塊兒湊。張有財笑呵呵地聽著,既不糾正大夥話語裏的錯誤,也不著急說出自己的真正謀劃。他只是在享受這一刻,享受難得的一份榮光。

俗話說,頭二十年看父敬子,後二十年看子敬父。他張有財這半輩子,也算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兒孫了。不到二十歲開始支撐一個家,憑著聰明的頭腦和兩只大手,硬是將父親留下來的一雙貨郎擔子,變成了魯縣城裏數得著的大雜貨棧。裏頭天南地北,山裏頭水裏頭,只要是衙門準許賣的東西,肯等都能找得到。即便某樣貨一時緊俏難尋,只要張有才寫封信托人送出去,從北邊的察哈爾到南邊的福州,都有人主動給賒貨上門。

外邊買賣興隆,家裏頭的三個兒子,也是一個賽著一個有出息。老大十四歲就從縣裏的糧店出了徒,跟著他走南闖北,如今已經能支撐起大半個家業。老二高小畢業後去省城裏邊跟人學修汽車,如今已經能自己帶徒弟。老三從小看就是塊讀書的料子,小學跳了兩級,初中跳了一級,今年虛歲才十七,就已經拿到了省國立一中的畢業證。如果去北平那邊找個大學堂再打磨幾年,待到畢業出來,那就是洋行的大管事!非但每月能有二百多塊大洋可掙,並且一身筆挺的西裝,即便跟日本人打交道,都不用低聲下氣地搶先朝他們鞠躬!(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