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群英(12)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草原上,幾堆篝火孤伶伶地亮起,穿透薄暮照出老遠。

火堆邊,聳立著四十幾座新起的墳塋。每座墳塋上都壓著一塊皮革,上面擺著短刀、槍支或者煙壺這類逝者生前最喜歡的東西。尚且活著的馬賊們一個個從墳前走過,將酒袋中的酒水灑遍每座墳頭,然後逐個直起腰來,仰著脖子大叫:“走好啊,兄弟!走了就別再回來了。這輩子投錯了胎,下輩子托生個富貴人家,妻妾成群,牛羊滿圈!”

“走好啊,兄弟!黃泉路上搭個伴兒,到了那邊也別裝慫!”

“走好啊!早點喝了孟婆湯!受了半輩子窮,還有什麽好舍不下的?!”

“走好啊!下輩子趕上個太平盛世,就一輩子吃喝不愁了!”

“走好啊,千萬別回頭啊!”

……

悲涼的聲音一遍遍在荒野中回蕩,一遍遍將祝福與期盼送給所有已逝者。很少有人流淚,他們寧願大口的喝酒。既然上馬為賊,誰都遲早會有這麽一天。祝福別人同時也就是在祝福自己,埋葬別人,其實也就是將自己這輩子對生活的期望一點點埋葬。

張松齡有些受不了周圍的氣氛,這讓他感覺很壓抑,很困惑。盡管在此之前,他已經不知道多少次送別自己的同伴。

“喝點兒酒吧!”趙天龍將一個皮口袋遞過來,低聲提議。“喝完了趕緊去眯一會兒,咱們不可能在這裏停留太長時間!”

“嗯!”張松齡接過皮口袋,狠狠地灌了自己兩大口。有股熾烈的滋味從嗓子直達胸口,把肚子裏的火焰也給勾了起來,跳躍著,再度從心臟湧上腦門。

他非常想跟人說話,卻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支撐著他自己努力前行的那些有關國家民族的大道理,這個場合講出來就顯得非常假。而總結白天作戰經驗教訓的話,說出來未必有人愛聽。想學著其他馬賊那樣上前送給逝者幾句祝福,平素耳熟能詳的悼詞又過於蒼白無力。正郁悶間,耳畔有低低的馬頭琴聲響了起來,婉轉悠長,如泣如訴。

張松齡悄悄地側過頭去,發現拉琴的是一名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大小的年輕人。又高又瘦,黑長的手指在琴弓上熟練地上下移動。

低沉的琴聲穿透越來越深的夜幕,將眾人眼裏的憂傷和心中的苦悶匯聚於一起,隨著夜風送走。正在呼喊的馬賊們漸漸停止了呼喊,正在痛飲的馬賊們緩緩放下了酒袋。大夥慢慢地圍上前,慢慢地圍著拉琴者坐成一個大圈子。每個人臉上,都湧起了幾分虔誠。

“呃,吼吼,吼吼,嗯,啊,哼,鞥……”拉琴者的嘴唇沒有動,卻發出了一連串悠長而又古怪的音節。高高低低,仿佛穿越隧道的風,帶著遠古的呼吸與記憶。

四周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紅星在火堆上“啪啪”跳動。幾十顆巨大的流星從夜空中滑過,落向草原上的未知之處,引發幾聲野狼的長嚎。

“嗷——嗚嗚——”

“嗷——嗚嗚——”

不高,卻清晰無比。那頭狼仿佛就在人的身邊,但是你卻看不見他的蹤影。其嗥叫的聲音抑揚頓挫,與拉琴者發出的聲音隱隱想和。同樣的孤獨,同樣的滄桑!

張松齡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從軀殼裏脫離了出來,緩緩地升到了半空。從高處向下望去,夜晚的草原安寧而又祥和。所有的硝煙都被夜風吹散,所有的血跡也都被青草掩埋。短短數息之間,高山就變成了平原,綠野就變成大漠。一處處孤零零的氈包變成了金碧輝煌的宮闕,一座座金碧輝煌的宮闕,眨眼後又變成了廢墟,變成了瓦礫,變成了一粒粒塵沙,被風吹起來,迷住行路人的眼睛。

一夥光著肩膀的漢子從遠處走來,手裏拎著石塊,棍棒上挑著羽毛。他們在草原上追逐野鹿,獵殺狐狸。他們為生存而掙紮,為爭奪幾頭牛和一匹馬的歸屬權而互相廝殺。他們的背影漸漸跑遠,代之的是一群穿著牛皮甲,挽著巨盾的士兵。隨著一聲淒厲的牛角號,投出的長矛遮天蔽日。

遮天蔽日的長矛,很快又被遮天蔽日的羽箭所取代。牛皮甲變成了兩档鎧,巨盾變成了彎刀。當彎刀和兩档鎧被風吹散,銅釘夾棉鎧和青銅火炮走上草原。隨即,青銅火炮幻化成了步槍,日本鬼子的膏藥旗遮天蔽日。

那些挑著膏藥旗的鬼子點燃帳篷,牽走牛羊,殺死女人、老人和小孩,樂此不疲。張松齡的靈魂瞬間又從半空中跌回體內,抓起一直放在身邊的三八大蓋兒,本能地就往起跳。他的身體卻被趙天龍牢牢地抱住了,“快醒醒,醒醒。黑燈瞎火地別亂跑,你根本不認識路!”

張松齡掙紮了幾下沒能掙脫,茫然地張開眼睛,“怎麽回事?趙大哥,我剛才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