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情(15)

燭光跳動,將家具的影子投在墻壁上,忽短忽長。

黑石寨保安隊長枯坐在擺放著燭台的桌案邊,兩只眼睛就像腌壞了的鴨蛋黃,不帶任何光澤。幾只夜行的昆蟲飛來,繞著他的腦袋嚶嚶嗡嗡地不停兜圈子,他卻連揮手打一下的心情都沒有,兀自對著蠟燭枯坐,仿佛能從火焰裏能悟出什麽禪機來一般。

比閻福泉小了足足二十歲的姨太太朱小曼端著雙手托著一副茶具,裊裊婷婷地走進屋子。她是戲子出身,因為試圖嫁入汝南某個據說傳承了千年的豪門,被對方的原配雇人敲了悶棍。然後用麻袋裝著直接賣到千裏之外的草原上。後來又幾經轉手,才被某家商販當作禮物送給了閻福泉。雖然一路上吃了不少苦,但畢竟骨架和臉盤沒有受到任何損傷。稍加調養,便恢復了原來的七八分風韻。舉手投足間媚態盡現,連路上拉著大車的騸馬,看到後都會豎起耳朵,兩眼放光。

平素這個時間只要她打扮好了往閻福泉身邊一湊,後者肯定會丟下手頭所有事情,見了魚肉的蒼蠅一般撲將過來。但是今天,這份嫵媚卻盡數做給了瞎子看,老色狼閻福泉非但沒有急吼吼地脫她的旗袍,並且連她故意多灑了好幾倍的東洋香水味道都沒聞見,繼續盯著燭火目不轉睛。

“老爺——”朱小曼自尊心有些受傷,放下茶盤,拖長了聲音呼喚。短短兩個字,被她用訓練多年的唱功硬生生拖出七八個高低不同的音符,酥得蠟燭旁飛旋的昆蟲都渾身發麻,一頭栽下來,砸得桌案“啪啪”作響。

但是這份努力依舊不見任何成效,閻福泉連眼皮都沒眨一下,繼續發呆發傻。“老爺,您喝一口茶嘛,人家剛才親手給你煮的茶湯!”朱小曼絲毫不覺得氣餒,將胸前兩團肉壓到閻福泉的肩膀上,對著後者耳朵輕輕吐氣。

這是她用來對付男人的必殺絕技之一,通常只要使出來,十個閻福泉也要丟盔卸甲。但奇怪的是,今天這一招也失去了效果,除了讓閻福泉悶哼了一聲外,別無所獲。

“老爺,您怎麽了?!”朱小曼心裏立刻發了虛,伸出又細又長的手指,輕輕去扒閻福泉的襯衣,“是不是傷口發炎了,趕緊讓我看一看。天這麽熱……”

“啪!”一番好心卻換回了個大耳光,閻福泉一巴掌將她扇了個跟頭,大聲咆哮,“發炎,發炎,你就盼著我死是不是?!看上哪個小白臉了你就直說,老子立刻成全你們!”

“老爺,您說什麽呢?!我冤枉,冤枉!”朱小曼嚇得魂飛天外,顧不上哭,雙膝著地爬過來,伸手抱住閻福泉的大腿,“我的命都是老爺給的,哪敢做對不起您的事情?!您要是不信,就派人去我房間裏搜。能找出任何證據,我寧願被您活活打死!”

“證據,你當然不會讓我抓到證據。你機靈得象只鬼一樣,又識文斷字兒,有什麽東西藏不起來?!”閻福泉用力抽回大腿,繼續大聲咆哮。

“我冤枉,冤枉!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我有半點兒對不起老爺的心思,就天打雷劈,下輩子還托生成戲子!”朱小曼嚇得臉色煞白,膝行半步,死抱著閻福泉的大腿不放。這個男人雖然又老又粗魯,但至少懂得隔三岔五洗一次澡。如果被他從家中趕出去,或者轉手送給某個當地大戶。甭說吃苦受罪,就那身羊膻汗臭味兒,就能把她朱小曼活活熏死。(注1)

“你就是個戲子!上輩子、這輩子和下輩子,都是戲子!”閻福泉一邊罵,一邊用力想把朱小曼踢開。但對方卻象喇叭花一樣緊緊的纏住了他,無論怎麽努力都無法掙脫。

“我是戲子,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都是老爺養的戲子!我只給您一個人當戲子,給您一個人當!您別趕我走,求求您,千萬別趕我走!”如同抱著最後的救命稻草般,朱小曼哭得稀裏嘩啦。

“賤!”閻福泉低聲唾罵,心裏終究是發了軟,不再試圖將喇叭花般的女人踢開。朱小曼知道自己終於逃過了一劫,跪在閻福泉的腳邊,哭得如梨花帶雨。

這份柔柔弱弱模樣,讓人無法不憐惜。閻福泉坐在椅子上又看了一會兒燭火,長長喘了口氣,嘆息著命令,“你起來吧!我相信你沒膽子背叛我!去給老爺我找點兒吃的東西來,餓了!”

“我這就去,這就去!菜已經準備齊了,下鍋就好!”朱小曼如蒙大赦,飛快地擦了把眼淚,小跑著去廚房準備吃食。片刻之後,兩涼兩熱的四色葷素菜肴和一壺燒酒,被她領著一名丫鬟端上了桌案。

畢竟是在歡場上打過滾的,見識比黑石寨的鄉野廚子高明了不止一籌半籌。閻福泉只動了幾下筷子,就開始後悔自己剛才一時邪火沒地方發,拿朱小曼出氣的舉動了。但他又拉不下臉來給一個別人送進門的“禮物”道歉,用筷子指了指對面的椅子,低聲命令,“你也坐下吃點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