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城(9)

解決了一個大麻煩,賀耀祖心裏頭卻不是很舒服。開車的時候接連走了好幾次神兒,虧得重慶的交通警察和司機們都十分有眼色,知道坐在別克世紀裏頭的人,即便車前方沒有警車開道,也絕非自己所能招惹得起,才一路順風回了家。

整整小了他二十三歲的妻子倪斐君正在廚房裏頭忙活,弄得整個家都飄滿了濃郁的菜肴香味。他們家不是雇不起廚師,世事固然艱難,國民政府卻也不會拖欠一個手握重權的上將薪水。然而倪斐君卻堅持認為給丈夫吃自己親手做的菜是一個妻子的義務,賀耀祖也懂得欣賞對方的廚藝,所以成親五年多來,賀耀祖在沒有確實推不掉的應酬時,晚飯通常都是回家吃。夫妻兩個在飯桌前喂喂孩子,聊聊家常,白天上班時的疲憊就一掃而空。

可今天,賀耀祖卻明顯沒有什麽胃口。在傭人的幫助下換了鞋子和寬松的衣服後,便一頭倒在了沙發上,用當天的報紙遮住了面孔。

他之所以心事重重,倒不是因為內疚自己剛剛親手毀掉了一名年輕軍官的前程。實際上,官做到賀耀祖這種級別的人,心情已經很難被這樣一件小事兒影響到。況且賀耀祖已經做得足夠仁至義盡,他相信,如果換了總參謀長何應欽或者軍訓部長白崇禧這兩人與自己易地而處,他們所做的絕不會僅僅是將張松齡一分為二那麽簡單。以他們的行事風格,很有可能會故意安排一個送死的任務讓黑石寨方面去執行,或者直接派人將張松齡做掉。這樣,才能一勞永逸的解決後患。

這也不是說何應欽與白崇禧兩個要比他賀耀祖殘暴,而是他們兩個行事的風格更幹凈利落,或者說為人更殺伐果斷。與賀耀祖一樣,他們都是軍隊中的頂尖人物,都是軍中的大象,而張松齡只不過是只小小的螞蟻。有誰見過大象走路會因為踩死了一只螞蟻而難過麽?恐怕沒有吧。走路時能刻意避開螞蟻的窩已經仁至義盡了。更多情況下,是根本不會低頭,邁開大步直奔目標,哪有功夫管腳下的那只螞蟻是黑是白,是死是活?!

他賀耀祖之所以心事重重,是由於吃不準蔣介石對某只或者某幾只小螞蟻的關注,是出於一時心血來潮,還是真的已經動了惜才之念。如果是前者的話,無論他怎麽對付那幾只小螞蟻,都不會對自己產生任何不利影響。而萬一是後者,即便蔣委員長知道全部情況後能理解他這樣做的苦衷,想必也會因為他在執行命令時打了太多的折扣而心存芥蒂。那樣的話,二人之間的互信就要受到極大影響,他賀耀祖在軍事委員會中的超然地位,也必將不復存在。

與國民黨內的其他元老不同,賀耀祖幾乎是唯一一個經歷過辛亥革命、北伐戰爭,資歷和貢獻都足以與蔣介石比肩,卻依舊跟後者保持著朋友關系的人。而其他同等資歷和貢獻的元老,要麽已經被蔣委員長徹底打敗,成了國民政府中的裝飾品,要麽還在繼續跟後者明爭暗鬥,幾乎一分鐘都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賀耀祖不喜歡與人爭鬥,特別是在沒有任何勝利把握的情況下去爭鬥。更沒想過自己哪天能取蔣介石而代之。他這個人沒有什麽太高的政治野心,也沒有太強權力欲望。他只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為這個國家多做一些有益的事情。而軍事委員會辦公廳上將主任這個職位,則是他實現自己心中那些願望的一個重要憑借。如果因為不再為蔣介石所信任,進而被從軍事委員會辦公廳主任這個位置上調離,他就只好象那些政治鬥爭失意的元老們一樣,拿一份幹薪每天捧著報紙和茶水打發日子,這種下場,他絕對無法忍受,甚至連想一想,都覺得不寒而栗。

十一月的山城溫度有點兒低,因為多雨的緣故,即便裹在絲絨睡衣裏,依舊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氣中那一波接一波的秋涼。賀耀祖翻了個身,試圖用已經被體溫焐熱的沙發表面,去撫慰被冷空氣吹冰的小腹,剛剛把身體調整到舒服位置,脖頸處卻感到了一縷柔柔的暖風。

“呼——”已經是兩個孩子母親的倪斐君依舊沒改小女兒心性,見丈夫並未真的睡著,便鼓起嘴巴,在對方的脖頸窩處長長地吹了一口熱氣。那裏是賀耀祖身上最怕癢的地方,當時癢得他立刻一個軲轆從沙發上爬起來,一邊用手擋住妻子的嘴巴,一邊笑著問道:“飯做好了,孩子們呢?他們都吃了麽?!”

“讓張媽領著去廚房裏頭吃了,免得遭受池魚之殃!”倪斐君笑著抱怨了一句,放過賀耀祖,順手從餐桌上抓起一瓶法國產的葡萄酒,給賀耀祖倒了一杯,“先吃了飯再睡覺,免得明天早晨起來又胃疼。這一杯是因為天冷賞給你的,慢著點兒喝,小心喝急了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