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榮譽(7)

又在迷茫與期盼中等了一個多星期,七月下旬,唐仁李匯同察北軍分區總部附近幾個遊擊支隊來的地方幹部,化妝成行腳商人的模樣,將彈藥藏在裝雜貨的馬車上,踏上了北去的征程。

時值盛夏,正是塞外風光最好季節。然而沿途中卻很少見到往來的旅人。戰爭對華夏的破壞並不止在人員和財產的損失上,整個民族的精神狀態,這兩年也低迷到了極點。雖然日本人架在沿途市鎮的廣播喇叭裏,不停地傳出少女明星李香蘭的歡快歌曲,街邊書攤上也重新擺出了北大教授周作人的怡情散文,但寫在人臉上的憔悴與迷茫,卻遠非幾首歌曲和幾篇短文所能沖淡。每一個從膏藥旗下經過的身影,脊背差不多都是佝僂著。然而偶一回眸,目光裏流露出來則全是仇恨。(注1、注2)

為了躲避小鬼子的檢查,“商隊”盡量不進城。即便需要補充幹糧,也是找個僻靜之處先把馬車藏起來,然後派幾個人由老交通帶領著,到鎮子裏的糧店裏就近購買。每次買完了就迅速離開,絕對不在集市上做過多耽擱。

拜塞外地廣人稀的自然環境所賜,沿途中可供馬車隱藏的地方並不難找。而草原上的城鎮規模都很袖珍,即便刻意避開了它們,也繞不了多遠冤枉路。不但唐仁禮等假冒商販這樣繞,一些趁著天暖北上做生意的真正行腳商人,也同樣輕易不會穿過城鎮。在野外繞路走,可能遇到土匪,也可能遇不上,倒黴的概率是最多是百分之五十。穿城而過的話,進城門要交一次稅,出城門再交一次稅,加上給漢奸和地痞的孝敬,倒黴的概率是百分之一百!是個做生意的,就知道該怎麽走。

日本鬼子和偽軍也知道商販們都不願交稅進城,所以想方設法在野外也設了很多臨時關卡。但這些關卡設立之後,往往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失去了大部分功能。裏邊負責檢查貨物並向商販征稅的漢奸要麽成了被養熟了的“家雀”,對所有過往行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要麽被地下抵抗者找機會清除,身首異處。從而成為繼任者的榜樣,讓後者徹底明白遠離小鬼子的庇護範圍後,應該遵守什麽規矩。

行腳商販們一直有搭伴兒趕路的傳統,越是兵荒馬亂年代,越喜歡抱團取暖。這樣做一則可以增大所有人抵禦馬賊劫掠的能力,二來也可以借機互相交流各地的商品行情信息。因此,即便最終目的地並不一樣,只要沿途有某一段重合,就會盡量往一堆裏湊。

唐仁禮和一眾遊擊隊幹部雖然是冒牌商販,但為了不引起太多關注,也只能隨大流。在路上繞了三天之後,他們就跟另外兩夥繞路北上的商販們彼此熟悉了起來,自然而然,三支隊伍就變成了一支,互相照應著一起往前走。

其他遊擊隊幹部還好說,本來就是普通人家出身,加入了遊擊隊之後負責得也是後勤和生產方面,形象和氣質改變不大,與行腳商販們湊在一起,很快就打成了一片。輪到唐仁禮時,可就有點麻煩了。作為被一名華人“豬仔”的後代,他的長相原本就跟北方內陸人有很大差別。每頓飯入口之前,還堅持向主感恩,落在外人眼裏,愈發顯得神神叨叨。(注3)

好在交通員老何早就準備,第一次向外人介紹時,就把他說成了受了洋和尚蠱惑,又被財東抓回來繼承家業的大少爺,倒也能擋住很多雙懷疑的眼睛。但同行們在感慨洋和尚害人之余,難免也會熱心地“開導”唐少爺幾句,什麽天大地大也大不過父母養育之恩了,什麽東西方神仙各有地盤了,撈過界難免會起糾紛了。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每當這種時候,唐仁禮總是靜靜地聽著,嘴角含笑。作為一個經歷過很多世間冷暖的成年人,他清楚同行的商販們沒什麽惡意。並且從內心深處,能感覺到一種隸屬於同族的人間溫暖。雖然上帝他老人眼裏,每個靈魂都是平等的,並不會因為種族和膚色而差別對待。但是此刻的人間,白皮膚總是比其他皮膚更平等些,也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不過你們家老爺子,還是挺關心你的!今年往黑石寨去的道路,可比往年好走得多!貨物也比去年容易脫手得多!除非你帶的東西太不對路!”開導完了唐仁李,同行們往往還不忘了再加上一句,以免唐大少爺誤會了其自家父親,辜負了老人的良苦用心。

“是麽?為啥今年比往年好走?日本人組織修公路了麽?”唐仁禮笑了笑,順口追問。並不是想知道答案,而是單純地為了不讓對方覺得自己端著架子不愛搭理人。

“這個,你們家老爺子沒跟你說起過?!”熱情地商販們愣了愣,壓低了聲音,遲疑著回應。

“可,可能說過吧,我沒仔細聽!”唐仁禮訕訕地搔搔頭皮,臉上開始發燙。為自己糟糕的演技,也為了心中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