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那種發自心底的熱辣辣感覺,直到幾十年之後回憶起來,依舊令張松齡無法平靜。站在早已沒有了半點水跡的流花河故道旁,他竟然再也找不到記憶中那座石橋的影子。只看到一座鋼筋水泥大橋被超載的運煤車壓得顫顫巍巍,仿佛已經在河道上俯臥了數千年一般,隨時都可能垮塌。

“那個,那個趙爺爺後來平安撤離了麽?我是說趙小栓,他的戰馬體力應該還很充沛吧,應該能及時跟日軍脫離接觸!!”張約翰卻沒心思陪著爺爺懷古傷今,他更關注的是,這個故事的結局是否完美。雖然自家爺爺一路上說的很多事情,都出離了他以前的認知。比如有一支軍隊傷亡超過五分之四居然還能保持戰鬥力,這在美國人的任何一本軍事著作中,都認為根本沒有可能的事情。比如最早給國民政府提供抗戰援助的是獨裁的蘇聯,而不是美國,也很少見於中美兩國媒體關於抗日戰爭的回憶。還有共產黨員主動留下來斷後這件事,跟他的眼裏那些在美國動輒一擲千金,終日聲色犬馬的紅三代,紅四代們分明在基因上沒有任何共同點。平心而論,在某種程度上,後者更像是前者的敵人或仇家,而不是前者親生的子孫!

但是這些並不影響張約翰對爺爺口中故事的興趣,在他看來,老人一路上絮絮叨叨,更像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對理想的懷念。哪怕細節跟真實情況有所出入又有什麽關系呢?!只要故事聽起來令人心情激蕩就好。作為一個善解人意的孩子,他沒有必要主動戳破老人的夢想。那是一件殘忍的事情。有位哲學家說過,讓一個男人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在他在成為垂垂老朽之時,給他看到他年輕時的理想如何破滅。爺爺這輩子已經過得夠顛簸了,作為親人,他沒必要再雪上加霜!

“沒有?”站在流花河故道旁的張松齡嘆了口氣,回答的聲音裏頭充滿了憂傷,“他被鬼子的炮彈炸暈後被俘,受盡折磨後,不屈而死。小鬼子佩服他的硬氣,專門給他立了塊石碑,具體位置,應該,應該就立在那一帶!”

用手朝著記憶的方向指了指,張松齡搖頭苦笑,不報任何希望。現代人更看中的是經濟利益,連當年小鬼子的開拓團,都有人主動立碑紀念,以吸引日本人的投資了。相反,當年抗聯戰士的營地遺址址,通常卻成了地方政府眼裏的財政負擔。像趙小栓這種帶不來任何經濟上好處,又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他的墓碑,更不會有人在乎。估計早就成了老鄉家裏喂牲口的豬食槽子,不可能再找到任何蹤影。

然而,令祖孫二人驚詫的是,就在張松齡手指方向的不遠處,比現今河道土岸略低了一些的位置,居然果真有一座墳墓。雖然是泥土建的,周圍卻被打掃得很整潔。石頭做的墓碑也依舊佇立在那裏,上面依稀還有字跡。

“過去看看,應該就是這兒了!”已經行將就木的張松齡的心臟猛然抽緊,強忍著頭暈目眩快步走了過去,手扶在墓碑上,嘴角不斷顫動。

碑文被人重新用漆描過,所以在近距離看起來還算清楚。正面只有八個字,中國武士趙君之墓。背面,則是記述了墳墓的主人如何忍住了嚴刑拷打,卻沒有開口吐露任何秘密的經過。最後,則是小鬼子軍官鼓勵自家部下的話,認為中國人能做到的,大日本帝國武士一樣能做到,並且能做得更勝一籌。如此,東亞共榮則指日可待。落款,則為關東軍東蒙特遣支隊長川田國昭,並且刻有以昭和年為紀元的日期。

這個結果令趙約翰再一次顛覆了趙約翰的認知。按照美國式思維,人在極度痛苦的時候,會說出拷打者想問的事實,根本不可能保得住秘密。而眼前的石碑看上去卻的確是貨真價實,自家祖父又不可能也沒時間跟當地人串通起來故意安排一塊石碑立在這裏欺騙他。

“是誰保護了這座石碑?!”看著激動不已的祖父,張約翰故意將話題往別處岔。“按道理,那座石橋應該更具備被保護價值。石頭做的古代拱橋,在全世界都不多見!”

“不知道!”張松齡的情緒已經沉浸在記憶當中難以自拔,搖搖頭,用顫抖的聲音回應,“應該是當地老百姓吧。當年,也是他們冒險找到遊擊隊的營地,把趙小栓犧牲的消息告訴了我們!”

“噢!”張約翰輕輕點頭。這個答案可以理解,中美兩國的民間,都有一些特立獨行的家夥。總是會做些沒有目的卻自認為很高尚,很有意義的事情,比如說尋找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戰死者的遺骨重新安葬,或者跑到印第安人聚集地去給代表所有白人去給後者道歉。

張松齡沒有注意到自家孫兒的表情,他的記憶隨著墓碑上的文字,又慢慢飛回了那個炮火紛飛的年代。得到趙小栓殉國並被小鬼子立碑祭奠的消息之後,紅胡子不顧老疤瘌勸阻,堅持著從病榻上爬了起來,帶領所有幸存的遊擊隊員來到了流花河畔,對著墓碑,做出了平生最成功的一次演講。那次演講中的某些段落,至今還回蕩在張松齡的腦海深處,永遠無法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