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逢(16)

“杜,杜歪就這麽死了?!”很多年之後,張約翰從自家祖父張松齡嘴裏聽到楊家橋之戰時,忍不住大聲追問。

雖然在祖父的故事當中,杜歪嘴所占的篇幅很短。但是這個人卻給張約翰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膽大、市儈、聰明,並且野心勃勃。這才更符合他被自由世界熏陶出來的審美觀,才讓他覺得真實。而先前無論是王胡子、趙天龍還是當年的祖父,都更像是生活在傳說裏的聖徒。

“沒有!他的身體很遠比一般人結實!運氣也比一般人好得多!”在自家晚輩祈求的目光當中,張松齡搖了搖頭,微笑著回答,“那顆流彈打中了他的肋骨,卡在了上面。傷口乍一看血肉模糊,實際上裏邊的內臟一點兒事情都沒有!!”

“噢!我忘了他當過土匪,體質遠比普通人好了!”張約翰提在嗓子眼兒的心徹底落回肚子內,想了想,自己給出補充,“那個時代在中國也買不到抗菌素,估計病菌還沒產生耐藥性!”

“應該也有你說的兩種因素在內吧!”張松齡想了想,對孫子的分析表示贊同。“對了,前年我給介紹到你家借宿的那個小家夥,就是你歪嘴爺爺的親孫子!”

“您說的是杜賓?!”張約翰立刻從記憶裏翻出來一個桀驁不馴的年輕人,滿臉詫異。他之所以對此人印象深刻,不僅僅由於此人的名字實在有些搞笑,而且由於此人出手絕對闊綽。在大學裏當講師的父親,接到祖父的電話之後,還與母親為了到底準許從中國偏遠地區來的客人在自己家中借住一個月或者三個月的事情爭論過好幾回。哪想到從機場接到杜賓的第三天,此人就被一家中國公司的駐美分公司從家裏接走了。隨後沒幾天,就用現款在著名的富人區買了棟占地八百余平方米的豪宅。當張約翰再見到此人時,已經過第二年聖誕節。來給父親拜年的杜賓開著一輛油耗高達二十二升的悍馬,從頭到家一色範思哲,看上去要多拉風有多拉風!

客人走後,已經在美國生活了很多年的父親,再度開始於妻子面前抱怨起祖父的迂闊。讓一個拿幹薪養家的窮講師,接待一名如假包換的闊佬,不是故意給人添堵麽?!您老人家看我不順眼,也沒必要用這種辦法來打擊人啊!有本事你別那麽早離休,也給我安排個市委書記幹幹啊。哪怕是個縣級市的市委書記,我也不用買個校區房還得用貸款,並且債務一背就是三十年!

那也是促使張約翰決定回國一趟,徹底了解祖父當年經歷的幾個主要原因之一。他不明白,父親嘴裏那個狂熱且教條的祖父,怎麽會有如此闊氣的朋友?!父親嘴裏那個既不民主又不廉潔的故國,怎麽會在二十世紀末期煥發出如此驚人的活力?!按照政治學家和經濟學家的預測,她應該已經崩潰了好幾次才對。誰能想到她卻一直大步向前走著,並且還有越走越快,越走越結實的奇跡!

他把所有疑問藏在心底,一直沒有向爺爺尋求答案。他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來了解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以及自己的家族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到二十世紀末所走過的真實歷程。他對這段在圖書觀裏已經被渲染得五顏六色的歷史充滿了好奇。他在不知不覺當中就沉迷了進去,成了一個並不純粹的觀察者和記錄者。並且在不知不覺地間從爺爺略顯啰嗦的講述裏,挖掘出一個又一個偉岸的身影,結合自己的主觀臆想,將他們復原得栩栩如生!

“那一仗沒打多長時間,九十三團的主力很快就趕過來了。隨軍醫生給杜歪嘴動了手術,把子彈挖出來之後,不到半個月他就又活蹦亂跳了!”猜不到自家晚輩此刻心裏的想法,張松齡還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當中,拍打著手邊的大橋欄杆,絮絮地補充。

橋不是楊家集那座,水也不是察察哈爾南部那條。但是渾濁的河水和兩岸幹渴的土地,卻與當年是同樣顏色。在他的記憶裏,那場短促激烈的戰鬥,是與晉綏軍九十三團最後的一次並肩作戰。下一次他與邵雍等人再見面,已經是八年之後的張家口。接下來的平津戰役,東北野戰軍和華北軍區第二、第三兵團,各路地方武裝,以傷亡四萬人的代價,迫降了傅作義將軍指揮的十三個軍五十個師共五十二萬余眾,徹底鎖定了國共之爭的勝局!

“九十三團很快就上來了?那日本人的下村大隊呢,又被你們給全殲了?!”張約翰的目光焦點始終和自家祖父不一樣,愣了愣,大聲追問。

“跑了!”張松齡笑著聳肩,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自豪,“沒等九十三團趕到,就跑掉了。不愧綽號是‘跑不死的下村大隊’,撤退得非常迅速果斷,讓人根本來不及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