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辛來到海邊。

冬天的海灘上遊人真少,少得讓人驚訝於這片海灘上居然還會有人。她沉靜地望著一只鷗鳥在浪面上來回飛,它飛了很久了,也不累。這時候,她發現,這裏只有她和它是呼吸的。有一瞬間,她感動了。她在心間向這只孤鳥致意,感謝它在自己面前來回飛巡,像個遠遠地注視她的內心的老朋友似的,輕輕地向她鳴叫。後來,也許它累了。鄒辛看到它就落在岸灘邊緣的一只翻扣的船上。兩只纖細的三丫腳撐著它的孤獨。她看到這只鳥再不望她,只是望著海面,她深深地有種覺察到對方的孤獨的憂傷。

夕陽已墜在海面上。冬天的夕陽多麽地蒼老呵,彌漫著老舊的光暈,在海尖上來回閃。

她從衣袋裏抽出那封信。那信可能被多次注視和翻閱,而顯出了老舊。有的地方因折痕太重,已經撕裂。鄒辛小心地把它們折平,微弱的風透過她的手指,輕輕地抖晃著那些弱小的字跡,一顆顆的像在跳舞。

這封信她已讀過幾十遍了。一周來,她幾乎天天都要看一遍,那僅有的幾百字她幾乎都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述下來。可她卻似乎永遠看不夠似的,深陷其中。今天是周末。她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子裏,打開音樂,試圖在音樂中把自己打發過去。她太累了,從收到那封信的第一天,她就陷入一種遙遠的無奈之中。她也不知為何,總覺得心中某處亂糟糟的,像一個巨大的集市,整天亂哄哄的,讓她無法安靜下來。天色快晚的時候,她終於在房間暗黑的氣氛中呆不住了。她神使鬼差地揣上那封信,漫無目的地走著。後來,她也不知為何,就又站到了這片海灘上。

站在那只翻扣的老船邊,她不由有些短暫的心驚。每次遇到什麽不安和興奮的事,她都似乎會下意識地來到這片海邊,這使她暗自驚訝。也許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心靈的“家”,也許這片偏僻的海灘,就是自己心靈的墓地或者岸吧!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這片海灘其實是屬於兩個人的,至少還應該屬於單一海。這片海灘上寫著他們的恩怨!她一想起來,就不由有些傷感。她奇怪他們的一切,竟都與這片無名海灘相關。

也許只有它目睹了一切。她嘆息著,風聲嘩地把她捧在手中的信紙給撕開了,仿佛一只看不見的手。她有些吃力地把那半頁信紙撿起來,內心湧滿許多無言的苦意。

她早該料到有今天這樣一個結局。可當她明確地收到單一海寫來的這信時,她還是有種深深的震驚。盡管她知道,即使一海不說出來,她也會寫這樣一封信的。但她確實沒想到一切發展得這樣快。快得讓她有種提前預支了某種儲存的感情一樣,心中總是蒙著一層失意和莫名的缺憾,可已經無法填補了。

她再次讀那封信。那信短得像匆匆忙忙寫在便箋上的留言,短促而又理智,這讓她有些深深的難過。他也許真的太高傲了,太好強了,連這樣最後一封信也寫得如此匆忙,如此潦草?

鄒辛注目著那只鳥,暗暗對自己的失意表示懷疑。你不是早就預知到這一天了嗎?不是早已經明白,為了自己,你們不會走到一起嗎?她承認自己在這一點上,不如單一海徹底。單一海承認了自己永遠愛她,可他說:我永遠都不會要一個精神戀人,很不幸,你起初不是,可你現在是了。他說得可真是一針見血啊!仿佛從她心中湧出的話。在這一點上,她深深地迷戀著他,也正是這些東西,像一朵遙遠而又若隱若現的花朵一樣,不可觸摸,但卻噴著誘人的香氣,遠遠地讓她著迷。她明白了,自己為什麽總是一次次地在臨分手之際,又開始猶豫。她遠遠地把自己抖開,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深深地審視自己。她總是悲哀地發現她如此地對單一海割舍不下,其實只是怕自己失去一個對手。要找一個精神上的對手真是太難了,鄒辛在這一點上,永遠看不起在她周圍的男人。即使跟他們在一起時,她的內心裏也一直充滿著另外一個人的影子,一看到那個人,她的心裏立即會有種被充滿的感覺。她悲哀地覺出,永遠都不會有人可以將她占據。後來她想,找一個愛人,很大成分上,其實只是找一個對手。因為有時,在生活中找一個說話的對手也太難了。

每次把信寫好,她都會長久地一遍遍看它們,舍不得寄走。信寄走後,她的內心就會抽空般地無依著。後來她才相信,她需要的並不僅僅是一個精神上的戀人。好不容易盼到他出現了,她卻總有種深深的失望,每次見面,對他們都是一種損傷。在這種損傷中,她覺得他越來越遠,似乎只有在遙遠的西北她才可以在心中找到他的位置。那時候,單一海只是走進了她的心,卻沒有出現在她的生活中!這時她的內心閃過一個英俊的面影,他倒是出現在她的生活中了,可他真的可以替代他嗎?她在內心逼視著那個面孔,像審視著一種心情。她多麽希望那種心情會說話啊!可那種心情在她的逼視中消失了。她嘆口氣,正是在這一點上,她永遠看不起他,也許我們會生活在一起(她被這念頭嚇了一跳),可我的精神已嫁給了另外一個人,所以我是不完整的。鄒辛慢慢地向前踱著,那只鳥在她的前邊慢慢地飛。夕陽嘩地落進海裏時,她已經決定了,去看看他,去為奶奶過一次生日。同時看看那個她不知名的女人,然後離開他。即使這種離開是一種錯誤,她也要讓它變得像一次真正的錯誤一樣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