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盡的表面

女真被陽光紮醒,她竭力把自己從睡夢中抽出,睜開眼看看房內,清冷而又明亮。今天又是星期天,她在內心深處把星期天的滋味兒嚼嚼,像嚼著某種心境。半晌,又把身子滑進去,讓自己躺得舒服些,同時摸過枕邊的表,才早晨8點。這麽早就醒過來,她有些遺憾地嗅嗅房中沉睡的味道兒。盯住掛在西墻上的一張掛歷,那上面是個挺有名的法國男影星。他可真英俊,鼻子剛直著一種鈍鈍的鋒芒,頭發奇怪地後梳著。這人叫什麽,她使勁地回憶,也沒想出來。那本掛歷上全是英俊得讓人絕望的男影星。他們太有名,女真也太熟悉他們了。他們每月出現一次。一年12個月都睜著一雙迷人的眼睛,看她。她一直喜歡這種感覺,喜歡被一個自己心目中的男人注視的快感。可他們是自己心目中的男人嗎?她忽然對那張英俊的面孔產生一種失望。他們太相似了,相似得只用“英俊”一個詞就可以概括。他們其實只是在重復著一種男人。她有些無聊地從枕邊拿起一支袖珍小箭,啪,一下釘在了男明星的眼睛裏。她吱吱地笑了一下,又擲去一支釘在了他的唇上。

你們還英俊嗎?她被自己逗笑了,不由低語。我要讓你變醜,變得像……那個……單一海。對,她的腦中閃過一個影子。她凝神沉思片刻,那個影子醜醜地站住了。不知為什麽,這幾天她常常無由地想起單一海,她沒覺出奇怪,倒感到一種親切。

部隊野營完畢已經十多天了,而她回來後幾乎還未見到過他。他居然消失得如此幹凈,連個電話也不打。她沉思片刻,翻身起床,內心深處的那個念頭始終脹滿著她。洗漱完畢時,她已經決定了去找他。

筆直的公路掩沒在樹影中,地上令人有些遺憾地幹凈著。這條路一年四季都這樣幹凈而空曠著,她奇怪自己幾乎從沒在這地上見過一片枯枝和落葉。葉子在還未落下時,就被那些戰士掃走了,他們像認真地對付敵人似的對付它們。有一年秋天,她看到有一個連的士兵,每人占據一棵樹,他們正認真地幹著一種工作,使勁地敲打著那些還未來得及老去的樹葉。他們不願意這些葉子一次次地這樣弄臟他們的路面,幹脆就讓它們提前落下來。她當時看著,有種難言的心驚。這是軍營,在軍營中,即使是一棵樹,也得按規矩站成直線。即使一片葉子,也不允許你有自己的意志。僅僅一瞬間,她就對軍隊的本質有了徹底的認識。這裏似乎到處都隱現著一種巨大的意志,那就是迫使你服從。在這種意志中,軍隊驚人地一致著,營區和營區,彼此都相似著。甚至連士兵和士兵,將軍和將軍,都驚人地重復著,幾乎無法分辨他們。而正是這些東西,才組成了軍隊。

女真越過公路,轉身翻過那道冬青組成的綠墻後,又穿越過一片菜地,菜地盡頭正是一片營區。二連在營區的左邊,憑感覺應在第二幢。她故意老練地走出菜地,迎面踏入一片陌生的目光區域,她的眼睛立即羞澀了。營房與營房之間,來回行走著一堆堆的士兵。這些士兵也許正百無聊賴地幹著什麽事兒。但卻都像嗅覺極好的警犬一樣,嘩地把眼睛瞄向了她。每次一走進連隊營區,她都會有些小小的慌亂。這才是真正的男人世界呐,清一色的短頭發,眼睛裏都寓意不明地深藏著某種渴望,都無一例外地要瞄她幾眼。並不因為她是他們的軍官。也許他們只是認定她僅僅只是一個女人。她習慣了這些目光,後來她也就學會用目光去追蹤他們。每當這時,那些原來十分堅硬的目光,一觸到她的眼睛,立即就猶如含羞草一樣,枯萎了。

她從目光的叢林中掙脫,轉身踏上二連的門口。值班員是個還未成年的小夥子,一見她,就先慌亂地敬禮,之後有禮貌地問她找誰。

她瞟了他一眼:“你們連長在麽?”同時覺得這孩子真像自己的弟弟,弟弟也十八歲了。

“他不在。”

“去哪了,難道去街上了?”她有些淡淡的失望。

“不是。是在家屬房住,這幾天,他好像病了。”

“病了?”女真有些吃驚。家屬房就在自己住的那棟樓上,這小子病了。自己怎麽不知道?她問了單一海的房間號,竟有些小小的意外,這小子就在自己樓下,而且剛好她就住在他頭頂上。嘿,簡直像開玩笑,而他竟然從未告訴過她,仿佛不知道她就住在他樓上似的。

她顧不上告別,轉身而去。一路上,她暗自回味著,等走到單一海房間前時,她已經斷定,這小子肯定知道自己住在那兒,並且有意不去說破,似乎想隱藏住什麽。

那間標著9號的房門半閉著,裏邊傳出極響亮的說話聲,似在與誰講電話。她輕輕叩門,那聲音稍停了一下,對著門喊,進來,接著又與對方講話。女真推開門,單一海正背對著門口,床上地上淩亂地放著各種東西,還有一種難聞的汗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