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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場再次響起掌聲。

李洪武用顫抖的聲音說,前些年在川內打仗,是熊家劉家鄧家之間的混仗;現在打仗,是為救國圖存。我李某不留家底,把兩個師的兵力全部開赴戰場!

公園裏掌聲四起,鑼鼓喧天。桑州大學一位男生從人群中擠出來,跑到李長官面前要求參軍抗日,李洪武一拍他的肩說,有這樣的好男兒,倭寇休想滅我中華!李長官問他叫什麽,他說,張浩存,浩氣長存。李長官說,好哇,有志氣!大學生說,我還寫了一首詩。李長官說,念!大學生站在台上,念道:

男兒報國赴邊關,

不滅倭奴誓不還。

埋骨何須桑梓地,

人間處處有青山!

李發生在我身旁興奮得臉都紅了,連稱寫得太好了!我那時不知道什麽叫詩,但總覺得我的骨頭能埋在安家山埋在我家的屋後也好嘛,我可不願做孤魂野鬼。李發生白了我一眼道,龜兒子只曉得你安家山簸箕那麽大一片天!我就咬住唇不敢說話了。

抗日宣傳隊演出了《保衛盧溝橋》,我問李發生,盧溝橋在哪裏?李發生看得很上勁,他說,給你說了,你也不知道。又繼續看他的戲。

城裏人還給我們發毛巾,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給我們拿這些東西,我不能拿人家的東西,我從來沒接受過人家的東西。但李發生拿了兩條,我就稀裏糊塗地伸出手,人家就把毛巾塞到我手上。看他們的神情,似乎我們去打仗,與他們有關,是幫著他們去打架似的。李發生很生氣地訓我,這哪是打架呀,你這人覺悟太低,給你講道理,簡直是對牛彈琴!我說,我真不知道什麽是打仗,只見過水牯牛跟母牛打架。李發生就笑,周圍的人也笑。我摸著小腦袋說,真的,有什麽好笑的!李發生說,你看見男人和女人打架了嗎?跟水牯牛打架一樣!哈哈,你喜歡看,我們都喜歡看!我覺得他們說的是怪話,就不再接話了。

全城的人都圍在街道兩旁歡送我們,他們的手搖晃不停。我第一次看到這麽多的人這麽寬的街道,第一次看到桑州城裏的汽車,這些讓我頭暈腦漲。耳朵裏盡是人聲,眼睛裏全是人影,我被後面的人推著走,像在夢中飄浮。城裏的女人比我們那裏的女人穿得花哨。我不敢看那些女人的臉,只敢看她們的屁股,裹得緊繃繃的屁股,有的還露出了大腿,白花花的晃眼睛。

送行的人漸漸遠去,人聲也安靜下來,我們出城了。我才發現我們走在先前走來的路上。我問李發生,往哪裏走?李發生搖頭。倒是那個叫張浩存的白面娃娃見多識廣,他給我們講,我們要穿過這片大山區才能出川北上,諸葛亮打曹操就是走的這條路。李發生比任何人都認真地記住了這個娃娃的話。

李發生小鼻子小眼睛小個子,眼眨眉毛動,是個鬼精靈。上過私塾,練過武功,會寫字也能舞刀弄棍;練武是想讓身體長高些,他爹經常用扁擔量身高,說,你長不到扁擔高,將來怎麽當男人挑大糞挑糧食?李發生的個頭就是長不過扁擔,也就放棄了習武,在街上的一家飯館當了一段時間的夥計,看會了廚藝,能做九碗十盤,辦紅白喜事,不但能混個吃喝,落點工錢,還能包兩條又白又大的蒸肉回家孝敬爹媽。他爹也就不再拿一條扁擔與獻上大白肉的兒子較量,但李發生一輩子忘不了扁擔,他把學來的那點武功,都用在扁擔上。他吹噓自己發明了“扁擔拳”,大家覺得這是小個子男人的大話,並不在意。只有我相信他的話。我們一高一矮,像鴨子的腳蹼連在一起。他說張浩存告訴他,很久很久以前,這大廟山原來沒有路,是滿山的樹林,五個男人開了一條通往外面的山路,這叫“五丁開山”。

我問,山這面是平壩,是通向成都的大壩子,山那面該不會也是壩子吧?

這下把李發生問住了,他說,我也是第一次出去,曉得山那邊是啥子喲!我說,我爹說,山那面還是平壩,平壩後面又是山。我現在終於看到了平壩。種地的人喜歡壩子,好田好土好種莊稼,你看人家這裏的菜長得又胖又嫩到處青幽幽的!李發生說,對頭,你娃比你爹還聰明!我說,那山和壩子之外又是啥?李發生認真想了想說,聽說是海,海大得無邊無際。

我問:比壩子還大?李發生被我問得有點不耐煩,說,,你就曉得個壩子!海,那是裝滿了水的壩子!但一不小心,小命就沒有了,魚蝦把你啃得精光,連骨頭也不剩。聽說這些日本人是專吃魚蝦的,他們兇得很,哪像我們這些吃莊稼的人溫和得像羊子一樣。我又問,那些人住在海裏還是山上?李發生說,你龜兒子問題太多,問得我腦殼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