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34年12月1日 湘江西岸一軍團阻擊陣地

一 打硬仗

晚夜一軍團一師、二師都退到第二道阻擊陣地。

敵軍占領了米花山、美女梳頭嶺、尖峰嶺紅軍第一道阻擊陣地後,攻勢更加猛烈。林彪的望遠鏡裏又出現了昨天的決鬥場景:那是千篇一律而又絕不相同的搏殺,沖鋒、反沖鋒。燃燒的陣地上,飛濺著泥塵、沙石、碎屍、血肉。他感受到氣浪的灼熱。

林彪根據火線損失慘重之報告,命令繼續投入部隊。又是巨浪與巨浪的互相沖擊,相撞、陡立、粉碎,落下,又湧起。爾後就是敵我交錯在一起。黃色的怒濤和灰色的怒濤在一起翻卷。

林彪喜歡這樣的硬仗。他在葉挺團裏當見習排長後來升為連長時,在汀泗橋、賀勝橋和武昌城下,就是在硬仗中拼殺出來的。對於屍骨堆山血流成河已是見慣不驚。他不斷地投入兵力,猶如向戰爭之爐中投入幹柴,絕不悲天憫人。在戰場上他是純理性的,靜如止水,從不感情沖動。絕不因巨大勝利而趾高氣揚,也不因傷亡慘重而痛心如焚。他知道犧牲是勝利的必然代價,惋惜是婦孺之仁。他對敵人,從不蔑視,輕視對手就是輕視自己,只有巨人對巨人之戰,才會如此驚心動魄。

在北伐時,他就善於爭取主動。他以一個見習排長的身份,在沒有上級命令的情況下,竟敢抓住戰機,超前搶占了敵方的浮橋。葉挺借此因勢利導,提前發動了進攻,奇兵突出,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勝利,他也因膽識過人越級升為連長。林彪關心的是戰鬥勝利而不是犧牲多少人,他喜歡大筆揮灑。十幾年後,號稱百萬大軍的第四野戰軍,從東北一直打到海南島時,他才覺得稍稍伸展了手腳。

濃重的焦煙味和血腥氣,飽含著滾燙的水汽,從血汙泥濘的黑巖石中升騰彌散,直撲到幾裏之外。林彪感到窒息,TNT嗆人的苦辣味,使他連連噴嚏、咳嗽不止。戰神用它燒紅的犁鏵插進山丘的深層,要把陣地耕遍,播下死亡的種子。一切都淹沒在濃煙烈火之中,爆炸的火光不斷撕裂著黑色的霧障。

在煙霧上空,卻是12月1日(夏歷十一月二十五)的明亮的陽光,它以銳不可當之勢,把扇形的光針刺入煙霧的軟蓬蓬的軀體,而煙霧卻像神話中的惡魔在憤怒地翻滾、掙紮、反擊,它用噴射的沙石爛泥去抵禦斜射下來的光柱的鋒鏑。濃煙和陽光融混在一起,化成立體的色彩奇異的戰雲。大地在呻吟,山林在喘息。林彪面對這種景象,一時竟忘了這是人與人的搏鬥還是大自然的互相絞殺。

十五分鐘的炮火急襲終於停止了,林彪的望遠鏡裏看到了黃色的浪濤。“足有兩個營!”他思忖著,密切注視著敵人即將發起的集團沖鋒,“何健拼命了,劉建緒準備孤注一擲……他們把四個師十六個團,全部壓到一軍團的陣地上……但我不能再退了,必須頂住……”望遠鏡裏的戰鬥場景,引他想到的不是戰爭多麽殘酷(那是明擺著的),而是一種撼天動地的雄渾之感。他看到了人類原始的野性乃至獸性的復歸。蠻荒、獰厲之氣,使他想到原始部落的鬥爭。

在二百米之外的山坡上,他把眼前的戰鬥抽象化了。那不是一軍團和湘軍的拼殺,而是階級與階級的大沖突,是兩種力量的生死決戰。此時,雖然進入冬令,南方的山林卻滿目秋色,木葉紛紛,一派肅殺之氣。他想起曹操北伐烏桓,路過碣石山時留下的千古不滅的名句:秋風蕭瑟,洪波湧起……眼前正是那種沖鋒和反沖鋒的“洪波”。

林彪轉身走向更高的山崖。十幾名參謀人員、警衛人員和醫生跟隨著他。他自行其是,並不跟任何人商量。他要看清敵人更大的縱深,判斷敵人攻擊的後續力,以便決定投入多少預備隊的力量。第一線的激戰反襯出敵人後方的平靜。這種“靜”使人莫測高深,它隱藏著詭詐和危險,它會猝發出撼天動地的驚雷。敵方的許多師團長,是他黃埔軍校的同學,在北伐戰場上,也都有過赫赫戰績。由於階級立場不同,分道揚鑣,成為仇讎。但並不因為他們是反動軍人,就成了懦夫和笨伯,十九路軍在淞滬抗戰中不也打得英勇頑強嗎?他們的成敗,不在某個人的才能大小、品格優劣,而是整個階級的腐朽還是新生。

“如果我的手腳能夠自由伸展的話,”林彪想道,“我可以用兩天的時間打垮他們……”他放下望遠鏡,坐在一塊巖石上。幾發炮彈落在他身後五十米的地方。他襲擊敵人的計劃是在幾分鐘之內形成的。如果就在這個晚上,他用少數部隊堅守陣地,就像用一只左手揪住敵人的前襟,爾後把主要力量繞向敵後,用右拳去猛擊敵人的腦袋……但是,不能,因為部隊的任務不是在運動中去殲敵,而是堅守陣地,保障渡口。他對此深感遺憾。